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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为忻(荷兰):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
    • 作者:黄为忻(荷兰) 更新时间:2025-08-29 08:00:06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6288


    1


    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窗外起霜,正是美梦的好时光,床头的电话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且不依不饶,谁这么急,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种电话大多凶多吉少。你想,知道你正在睡觉,不是迫不得已,谁会一定要把你叫醒呢?

    我睡意全消,惊坐起,掀开被子,顶着屏幕刺目的光,眯着眼看,朦胧中只见一个44开头的电话号码,我知道是英国来的,一瞬间,我闪过千般念头。

    等拿起电话,突然哽咽声传来, 我就完全慌了神:

    果不其然!这个英国越洋电话是沈如海的太太打来,告诉我一个震惊的噩耗:沈如海夜间行车,与一辆大卡车上相撞而丧生!

    我的脑袋“嗡”声响,一下翻江倒海起来。

    沈如海,小学中学都是我同学。这个消息太突然,我们圣诞节欢聚,就是去年啊。是沈如海早早约我去英国,为了一起庆祝他女儿英国名校毕业,我甫下飞机,沈如海照例开着他那深蓝色奥廸,兴致勃勃地迎接我,一路欢歌,妻子女儿加我,直奔一个郊外餐馆。那餐馆门口站着一个托盘的侍者雕像,腰系围裙,躬身向前。沈如海说,那是提醒付小费的。餐间那瓶为庆祝而开的香槟,酒瓶形状奇特,象个“V” 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个晚上,酒足饭饱,我和他们夫妇开玩笑:这也是庆祝你们结婚25周年吗?

    他们俩原是一个工厂工作的同事。那个年代,因为条件所限,在同事中简单地分了一些喜糖,算是向公众宣布结婚。他太太个子高,短发齐耳,是厂里的广播员。那时候,每天一早,厂里的人都会听到她的广播声音,风雨无阻。

    沈如海大大咧咧在厂里是有名的。结婚以后,脾气不改。有时候在工厂更衣室里会把同事的工作服错穿回家,直到发现口袋里的东西不对。所以,有什么事出门,他太太常常会把沈如海叫住,把他衣服上胸前的斑斑点点擦拭干净。那种时候,沈如海会格外听话,任由摆布。我打趣的说,“给他系个围兜吧。”

    他们俩的婚姻,当年女方家庭其实是反对的,理由简单直接:沈的家里有舅舅在台湾。“有舅舅在台湾”意味着什么,只有那个年代的人才明白。但沈如海是个犟脾气,越反对越让他不管不顾,下决心一条道走到黑。倒是女方父母,舍不得唯一的一个女儿,真要和家里断绝往来跟沈如海走,思前思后,到底割舍不下,急急转弯。那些年,这是厂里流传的一段浪漫爱情故事呢。

    接越洋电话的那一刻,窗口玻璃上已经透入一线曙光,我脑海里闪现的,则是他家客厅里挂在墙上,他女儿的剑桥毕业照:照片C位的女儿,戴了学位方帽,手捧鲜花,眉毛飞扬,志得意满。太太则一如既往谦逊地站在一旁,如绿叶陪衬着红花。一家三口,沈如海虽然鬓角霜花已起,一反往常的不拘言笑,满脸是不掩饰的灿烂笑容:不仅仅为女儿的学习成功,也为自己完成了一项人生任务。

    那一次,在他家的汽车修理房里,沈如海把他人生的下一站告诉了我。他拿出一套书来,那绿色的封面上印有照片,一看就是巴塞罗那。沈如海眯着眼,问,“怎么样?咱们一起学习西班牙语吧!我们两家一起去南美的秘鲁,阿根廷,巴西玩。”这可一点不让我不意外。我知道,他那个台湾的舅舅,后来去了南美,据说在那里事业很成功。

    但现在,这一切戛然而止!

    电话里,他太太讲话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我让她仔细地再说一遍,自己心里实在留着一丝没有缘由的侥幸:会不会什么地方弄错了?

    没有!完全没有!

    沈的遗物都送到家来了:驾驶执照,还有他的那块浪琴手表!

    那浪琴手表,又让我心头一颤,因为接电话的此刻我戴在手上的,正是一块一模一样的!那可是我们俩在机场免税店里一起精心挑选的。手表银色,薄薄表盘,那款式我们俩都喜欢,当场决定各自买一个。当时花了不少时间比较,挑选,直到机场广播生硬地报起我们的中文名字,才知道飞机正催着我们上机呢!我们慌慌张张向检票口一路狂奔。两旁的人知道我们赶飞机,纷纷让路。眼见登机口工作人员东张西望,知道在等我们,心里的石头才放下了。

    现在,电话上的我搜肠刮肚,总想找出什么合适的话来,掩饰不住的自欺欺人的慌张!

    她打电话来,是要我们马上过去,两边的父母都已古稀, 是不能惊动他们的。遭遇这从天而降的大祸,只有找我了。  

    我一口答应,不假思索。尽管牙刷牙膏都已经放在桌子上了,是为三天以后出发去北欧的邮轮而准备。

    电话放下,我匆匆上街去挑一条黑色领带。一推门,门外冷风吹来,浑身一阵哆嗦。脑海里翻腾的都是沈如海的影子和沈如海的故事。

    我觉得,我熟悉的世界,出人意外地裂了一个口,我仿佛听到了北极的冰川发出崩塌的声响。


    2


    年幼相交的朋友,象是白布未经漂染,常常是一辈子的知己。

    我和沈如海是在小学新生欢迎会上见第一次面,他表演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一鸣惊人,让同学老师惊艳。同校同班的十年友谊从此开始了。

    他的家,在外墙上挂满爬山虎的上海弄堂中。那里曾住过不少社会名流。去他家玩,常常会听到哪家窗口传出贝多芬流水般的“致艾丽斯”钢琴练习曲,或者,京剧“玉堂春”里,苏三起解的悠悠京胡声。

    我们两家住得近,常常是他来叫我上学,结伴同行。小时的沈如海很顽皮,有时时间到了,找不到他,我在门口着急地探头探脑时,他会“嗖”的一声,从弄堂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蒙住我的双眼!

    那个年代,上学路上总有一些有趣的景色引人入胜:街头卖艺,圈圈套泥人,下棋,算命等等,那一次,我们俩都迷上了街边艺人口吐烈火,竟一起迟到了十几分钟,被老师训斥,在教室外罚站了一堂课。

    罚站我们并不在乎,就怕老师告诉父母。

    中学时我们的座位一直在教室的前后两排,到最后一学期才调开。凡有不喜欢的课,我们就在桌子下面偷偷看小说,比如“水浒”,比如“东周列国志”。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津津有味地讨论 “林冲该不该上梁山”之类的问题。

    记得有一次,他看的一本书,封面已经不翼而飞,里子破损,显然辗转多手,今天已记不清是“秋海棠”还是“茶花女”,反正是我很想看的,但第二天下午他答应要还,为了我,他通宵赶工,把白天让给我。

    在桌子底下把小说书传来传去,我们当然都是乘老师在黑板上板书不注意,偷偷摸摸进行的,现在想起来那些青春流淌的岁月,有紧张,也有欢愉!

    有时也会发生意外。

    那次,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他看完以后把书递过来。没有料到那个瘦高个儿的地理老师,在黑板上刚写完“贝加尔湖”,回头竟一下瞥见,把我们都叫到办公室里,一顿训话。过了两天,老师才把那本书还给他的。沈如海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看来老师也喜欢看呢!

    后来就是文革。

    街上到处是红色打×的大标语。学校停课了,学生在街上像幽灵一样晃荡,打架斗殴,到处找各种消遣的书看。那年代说起来其实也不能全算荒芜,不上课,但读书,只不过读书没有系统,杂而乱而已:许多书从被抄家的书房,没有人管理的图书馆,或者是“废品回收站”里,再流到民间。

    我们俩在学校顶楼翻窗进图书馆里偷书的那一次冒险,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秋意飒爽。路上还有敲锣打鼓的卡车飞驶,庆祝什么胜利,我们却猫手猫脚进了学校图书馆。

    门当然是锁上的,但窗并不难打开。一进去,我们被眼前一片书的海洋震撼!好些书已经有些年份,有的竟印着民国字样,很有些生疏感。空气里弥漫着那种说不出来,书籍特有的的味道。

    我还在张望,沈如海对我挥了挥手,让我过去。原来他在角落里,发现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书,上面写着“待处理”三个字,清清楚楚,想必是当时图书馆认定“有问题”,但那正是我们心之所系。我们不假思索直奔那里,翻出几本自己喜欢的的文学小说来,记得有“罪与罚”,“茶花女”, 屠格涅夫的“烟”和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慌慌张张拿出来。想起鲁迅在“孔乙己”里讲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悻悻然。

    过不久,我们后悔书拿得太少,想第二次“作案”,再循原路进去,发现好看的文学书所剩无几。我们会心一笑:“犯案”的可不止我们两个!这不奇怪:描写男女爱情的文学小说,对青春萌动的中学生最有吸引力,那里,乌托邦式的爱情成为那时无聊学生的最好憧憬。

    后来,学校把图书馆窗门都用木条封死,我们就只有死心了。

    再后来就是上山下乡。

    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响起锣鼓声:是挨家挨户的上门动员!那“咚咚锵”的锣鼓声,让我们象老鼠一样到处逃躲。先是我藏在他家,后来是他在我家。那时候,“致艾丽丝”轻快的钢琴练习曲,或京剧“苏三起解”的悠悠京胡声,自然完全销声匿迹。他家里原来有个自鸣钟,自鸣钟上有只小鸟,到时间会打开小门叫。那个自鸣钟,那年头也取了下来,怕引来不速之客。

    冬天来了,城市的空气变得潮湿阴冷。街道上的人开始变少。北风把仅剩的一些枯叶吹起,随风飘扬。不久就到了我们俩人生急转弯的夜晚。

    那个夜晚,我们如往常在街头游荡,在街边一个烤山芋摊上,我们正享受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烘山芋。街上的广播响了,播送着人民日报社论,铿锵有力:“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是最高领袖发出了“到农村去”的号召。

    我到今天还记得,路灯下他吃了一半的烤山芋的热气还在冉冉升起,而我们四目对视,什么都没有说,急急地赶回家去。我们心里透亮:到农村去是我们挣不断的红丝线!。

    随之而来的大潮波涛汹涌,把几千万少男少女,连同他们的黄金年华,卷进了黑泥黄沙红壤,山川田野莽原!那几千万少男少女中的许多人,或前或后,从黑泥黄沙红壤奔回城市,他们争论着是青春无悔,还是人生灾难,但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

    我们原来讲好去同一个地方插队,但他要等他妹妹一起下乡,是父母的意思,兄妹可以互相照应。我只得先报名去了云南。等他妹妹也可以走了,云南名额却已经没有,这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他和他妹妹最终是去了黑龙江。

    我去云南的那天是三月四日,他专门赶到火车站,为我送行。那以后,我们就一南一北,中间隔了千山万水,用书信互相诉说一些各自生活里的事情。

    鱼雁往返中,我们两个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告诉我怎么在大兴安岭伐木,因为误判大树倒下的方向,差一点被砍倒的树下压死。我则告诉他,我们怎么在瘴气弥漫的热带雨林里,差一点迷路,走不出来,到后来又见炊烟升起时,怎么样的欢喜雀跃!

    年轻的生命和死神那么远,又那么近!

    前几年,我整理旧物,找出珍藏至今的一小包黑龙江的手掌参,是他当年寄给我的。我望着那五指分开的小小手掌,就不由得想起沈如海和那段岁月!

    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互道那些苦的经历,与死神插肩而过的体验,也未必全是抱怨。但他那里一场深山老林里发生的一场大火,却是动人魂魄。

    故事的开始是急促的紧急呼救,夹杂着知青宿舍外突然传出瓷盆敲打和人来人往的跑步声:森林山火的突发,一场灾难悄悄袭来!听到呼喊的知青从宿舍里夺门而出,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灭火,其中就有女兵连的几个知青。

    沈如海说,虽然隔着山梁还看不到熊熊燃烧的大火,等男男女女奔到近处,却分明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阵阵热风,吹在脸上灼疼难忍,瞬间感到阵阵口渴,耳边则是火焰燃烧时的隆隆声和燃烧物爆裂的劈啪声。眼前一边是没有被烧过的金黄色的草场,一边是被烧过的黑色焦土和被烧过的黑山头,金黄色、漆黑色泾渭分明,中间是一道燃烧着熊熊火苗、升腾着浓浓黑烟的火墙,熊熊山火借着风势,呼啸着,把夜空染红。

    救火的都向起火地方奔去。火,也呼啸着向大家扑来。那几个女青年,一边口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扑打烈火,整个火场火焰翻滚、烟雾升腾,看不到一个人。到头来,火没有扑灭,她们的声音却渐渐变小,变弱,直到完全消失,而山火却仍然不依不饶,在劈啪作响!

    一瞬间,豆蔻年华的鲜活的生命,被无情的山火鲸吞!

    沈如海睡不着觉,是忙着准备迎接那些远方赶来痛失女儿的父母……。他实在不忍,无法去最后看一眼女知青焦糊的身体,她们父母赶来,看到更会怎么样撕心裂肺!

    这个事情,也震撼着我,有好几天,我脑海里满是熊熊的火光和山火肆孽的劈啪声!耳朵旁常常回荡的是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喊声。

    几十年过去,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依然留在心里!

    再后来,就是七七年恢复高考,枯木逢春,我们分别考进了大学。他在北,我在南,那些日子,空气里飘的只有一个味道: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沈如海后来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相隔多年的他,竟不声不响一个人坐了绿色铁皮火车南下,仆仆风尘,赶到我的大学宿舍楼。事先可没有透露一点口风。他一楼一楼地叫着我的名字,居然把我找到了!

    那天,我正在宿舍里准备着考试呢。听到走廊里有人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电话找我,打开门,一见是他,两人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抱作一团!旁边有人开房门探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他,面貌清亮如水,眼神里还有几分当年的调皮,身材却比原来结实了许多,手也粗壮不少,完全不是当年那个“瘦猴”模样。

    那一夜,我留他住在我的宿舍里,我们一起去食堂打饭,参观我们的图书馆。校园宿舍里,还飘荡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的插曲。我们一起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一同回忆小时候活着与死去的同学,喜欢或不喜欢的老师,互相道出那时候可笑可叹的故事,以及我们分开以后,自己和家庭的遭际与命运。这些交谈,像泊泊泉水,轻松而自然。

    我们都觉得少年的自己渐渐回来了!

    后来,我们又都考上了研究生,最后都出国留学了。我们好似一粒粒沙子,让时代把我们挟裹,我们的生活轨迹,也是亦步亦趋。


    3


    踏出国门,第一个考验要算是家庭团聚了。

    那年月,靠国内收入支持出国是天方夜谭。沈如海是获全额奖学金赴英伦的,可问题是,一个人的奖学金要一家人用!

    我那时已经先期到达荷兰留学,和他一海之隔。联系也从书信升级为电话。那时当然没有手机,用的是廉价的国际长途电话卡。有趣的是,当年电话聊天,怎么省钱是谈的最多的题目。

    我把我自己省钱的心得告诉他,省钱的大头是房租,他听进去了。有一次他兴冲冲打电话,一开头就嚷嚷,“一百磅, 一百磅!”原来他住进了一个英国人的阁楼,只要一百镑!那阁楼本来是用作堆杂物的,有天窗,却没有装门,用一块布帘挡着。我去看他,房子里飘着咖啡味道,走在狭小又吱吱吱作响的楼梯到顶层,中间还见到一个老鼠霍然穿过!

    尽管我知道阁楼是怎么样的,但进了房间,还是有些意外。在这个阁楼里,不小心直腰就会碰到天花板。他一边对我做了鬼脸,“对不起了,大个子!”一边又指了指他那小天窗:“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口气满是自嘲。

    那天晚上,鸡翅膀加酒,我们感慨万千。借着半边斜窗一框微光,我想象着,他在这百年老屋的顶楼,忍着酷暑寒冬,苦读,拼搏和百年孤独,等待着存款数字的上升,焦急,兴奋!

    阁楼本来面积不大,还堆了他在街上捡来的,别人丢弃的家具杂物。虽然那房间杂乱无章,但眼前的他没有一点委屈的样子,反而喜滋滋地给我看银行存款账单:不知不觉,他居然可以奇迹般每月省下四五百英镑来!

    那时的留学生,都知道哪里找便宜东西买。市中心街角,英国肉店买小排算最便宜。那次,他去那里买肉,看到广告写小排五英镑三公斤,心想一星期的荤菜就搞定了,多好!买完前脚刚踏出店门,那个胖乎乎围着白围裙的英国老头,从柜台里面急急跑出来,大声提醒他:这是喂狗的!

    他微笑。

    到九二年夏天,他居然积攒下几千英镑。当年,那可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数字。电话那一头,他按捺不住激动地告诉我,买到了罗马尼亚航空公司的廉价机票,据说,那飞机是人和蔬菜混运,特别便宜!

    他终于可以回国,接妻子女儿到英国来了。

    那次,他讲得滔滔不绝,直到电话卡没有钱了!等到妻子和女儿到了英伦,他又一阵旋风般的兴奋。

    但问题接踵而来:攻读博士至少要四年,一家三口,生活光靠一个人的奖学金再省也不够的。沈如海很烦恼,他妻子倒满不在乎,有多少钱,就过怎么样的日子!

    人生中,富贵时考验丈夫,贫穷时却考验妻子。他太太我是了解的,那可是个样样困难都能克服的人,总是什么样的地方和环境都能适应,而且还能生活得比别人好。在工厂的年月,她就把工厂发的劳保手套拆成线,再结成各式各样的棉线衣,给孩子穿。房子已经没有什么可省,那只剩吃喝。英国每个城镇,都有露天街市,便宜,家里吃的都去那里买。据说,每到天黑摊主吆喝快收摊,那时去买,便宜更多,还有不要钱的!去他们家,看到他太太把快要用完的牙膏壳剖开,把里面剩下的一点用完,我开玩笑的叫“搜肠刮肚”!

    太太刚到英国的那段日子里,生活苦归苦,沈如海却很开心。他告诉我,现在下班回来,饭菜总是热的;要洗澡了,换洗衣服已经放在那里;下雨出门时,雨伞就搁在门口。快到下班时间,妻子就会在窗口左顾右盼了。所有家务都被操持得井井有条。每每去他们家,我都可以闻到温馨和幸福的味道呢。

    我想,婚姻的尽头,大都是柴米油盐的平凡,而大多数所谓幸福生活,其实就是一种水滴石穿的单调和宁静。沈如海说,现在每天回家,远远望着家里的灯亮着,心里就安了。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心安之处便是家啊。

    对沈如海一家来说,那是一段艰苦但温馨的日子。

    我们还是廉价电话卡聊天,平时电话里,除了省钱他聊得最多的就是他女儿,那时才七八岁吧。有一次,女儿一个人去超市买牛奶,路上装牛奶的塑料袋突然破了!看着几瓶牛奶在地上,小孩束手无策,但马上想到掏出口袋里妈妈给她救急硬币,到投币公共电话亭求救,妈妈一路上赶去接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个电话亭打电话的训练,是沈如海教她女儿的“生存第一课”。所以,这个事情,沈如海讲给我听,语气里是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我问他,是为女儿小小年纪的机灵,还是他自己的远见?

    都有,他说。

    他洗碗补贴家用的念头,是后来滋生的。也就是在沈如海妻子开始了紧张的语言培训课程时。

    上语言学校是要时间的,没有时间,她太太要想增加家庭收入的希望就很遥远。那时,我去他们家,常常见到的是沈如海和他女儿相伴。

    他告诉我洗碗的事,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虽然我知道沈如海是苦中作乐的好手,那汗流浃背的餐馆洗碗生活,在他口里像是周末去健身馆一般。他口里津津乐道,我听了心里怎么都有一丝凄凉。

    那家餐馆,名字叫“揽月楼”,“揽月楼”成为他命中的一道坎,那是后话。餐馆面街傍水,是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去处。我和他去过几次,规模不小,主打粤菜。未入大堂,就已经看到橱窗里挂的排排红油烤鸭,闻到久违的粤菜所特有香味,是地道的俗世诱惑!

    餐馆店主身材圆润,金丝边眼镜是他的招牌。讲话语调可以听出温州人的口音。他很能吃苦,几乎天天泡在店里,对客人嘘寒问暖,迎来送往。。我喜欢看他一边讲话,一边会习惯地推一推脸上的那一副金边眼镜,怎么看都不像奸猾的商人,来店里的顾客还真不少,不知道是因为他温文有礼,还是厨师手艺特别,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餐馆店堂很大,和后面厨房中间隔开,仅留一个小窗,是为防止油烟串味吧。厨房里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进去,闻到的就是各种食物的香味,听到的就是勺子碰触锅底和叮叮当当锅碗瓢盘碰撞的声音。炒好的美味佳肴,都是从这里向外递,客人订单则是从外往里传。外面的跑堂,常常来回大声“唱”出订单:“宫爆鸡丁一份!” “扬州炒饭两份!”也算是餐馆的一道有趣风景。

    洗碗,初听好像不算很累。但大餐馆里洗碗,餐具排山倒海送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一次,匆忙中,沈如海把盘子在水龙头上涮了几下,送到外面时,上面还粘着一丁点西红柿酱。只听得那个分隔大堂和厨房的小窗户“啪嗒”一声响,是老板娘探进头来,指着盘子上红红的西红柿酱问,“看看,这是你洗的碗吗?”

    旁边跑堂嚅嚅道,人家是博士呢。老板娘听罢利索回头,对小窗口补了一句, “对不起了,博士啊,我雇的是洗碗的,你得把碗洗干净呢。”这以后,他就小心不少。其实,他在家里几乎是不洗碗的。

    这些事情,他告诉我,都当着笑谈,完全不放在心上。

    “老板娘说的真没有错啊,” 沈如海心平气和,没有一点不开心。 “其实,苦一点,累一些,都没有问题!”沈如海手一挥,两条眉毛扬起来的样子,以及那双曾经弹过钢琴,却日渐变粗糙的手,至今还在我脑海里。

    “你一直很乐观呢,没见你愁眉苦脸过。”我说。

    “愁眉苦脸?没有,没有!为什么呀?土插队,洋插队,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都活两辈子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过,心情忧郁的时刻倒是有的。”

    他停了一下后,眯着眼,神秘地问我,“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忧郁?”

    我点点头。

    “是餐馆乐队奏起萨克风管的时候,” 他说。

    说这个的时候,他站起来,望着窗外往来的行人,“那种时候,我心里会禁不住涌动一种莫可名状的苍凉的潮水!”

    他说。


    4


    为沈如海打工的事,他们夫妇发生过口角。这当然是妻子极其心疼老公,有工作以后,一定要他不干了。

    语言初步过关没多久,她就在住处附近一间日本人开的“横滨面馆”打工。这是一间夫妻店,丈夫是个日本人,头发稀疏,专管进货炒菜,每个客人进来,他照例微微点头“Hi”一声,然后又象好学生做功课,埋头切菜了。他妻子管店堂和招待以及外卖,夫妻俩做事认真,仔细,顾客满意,生意不错,经常忙不过来。每天店里的准备和保洁,都是钟点工来做。钟点工都是临时雇来,老板娘规矩严苛,很少有称心的。到沈如海的妻子这里,勤快利索,算是挑对了人。用了她以后,店里店外,井井有条,小餐馆的生意如开锅的水,热气腾腾。日本老板和老板娘欢喜不已。出门旅游,把小店的钥匙都交给她,有些离不开她的意思。店里有卖不完的菜,装盒给她带回家。我在沈如海家里几次吃到那日本面馆的“天妇罗”,松脆可口。

    有了太太这份收入,本来沈如海是完全不用去洗碗。但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洗碗。“都习惯了,” 他向我解释,还做了个松动筋骨的动作,“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一星期一次洗碗,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鼊,就算锻炼身体呢!”那 “揽月”,指的自然是“洗碗”那活。

    我了解沈如海的心情。

    他说起过一件事:他那七八岁的女儿初来英国,有次一起上街买东西,看到橱窗里一个粉红的娃娃,嚷嚷着非要买,不肯移步。她妈妈连哄带吓把她拖走,女儿哭了一路。沈如海一言不发,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在英国完成博士后,以资深工程师受聘,工资算起来其实并不算少。无论如何是用不到他再打工补贴了。但他却我行我素。

    不过,我知道他去那里打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那个温文尔雅的温州老板。那老板读过大学,还是历史专业呢。原先在餐馆帮工,后来娶了餐馆老板女儿,也就顺理成章做起餐馆生意了。餐馆在他手里,翻新扩建,二楼主喜宴承办,一楼则是方便面条外卖,餐馆的名字从“丰收”改成了“揽月楼”,还重金挖了个粤菜高手主厨,生意风生水起。

    原来的餐馆老板见女婿步步成功,逢人就喜滋滋地说女婿带来了好风好水。我每每看到温州老板彬彬有礼,有条不紊讲话时,脑海里会出现另一个场景:凭他金丝边眼镜的斯斯文文,在大学讲明史或宋史,梯形教室应该座无虚席呢!

    实际上,我们那年纪还看不明白命运那张大网,都觉得他荒废大学专业有点可惜,当教授才算正道。但另一方面,看他餐馆生意火红,钱呼呼地流入,又觉得他走运。

    在沈如海家里我看到的音乐CD,录像带和中文书籍,港版杂志,都是从那个老板那里来的。老板本想让沈如海去店堂做,工资高许多,还有小费,但沈如海不愿意抛头露面。老板只好每次吃饭给沈如海加菜,让他带回家去。到后来,打工成了朋友间叙谈的好机会,沈如海说,他是老板“精神生活”的朋友!

    那年圣诞节,中国餐馆生意特别好,沈如海太太的日本面店却因为灶头火烧,停业检修,温州老板就让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帮忙,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夫妻犹豫要不要去,孩子却说,“去吧,去吧,我没事!”小小年纪,却懂得钱的重要。夫妻答应过年送她心仪的粉红娃娃。但毕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反复教她英语“help,help”(救命,救命),临出门,还让孩子把警察求救的电话号码背诵一遍。等到她渐渐长大,每每和妈妈意见不一致,她会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妈妈嚷嚷,“help, help!”


    5


    日子飞快。

    那一天沈如海来越洋电话,一心一意讲的是他的一个梦!梦里,明明自己身在国外,太太孩子都在身边,却听到敲锣打鼓,他又回到黑龙江插队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惊醒坐起,妻子吓得不轻,连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插队时,老是做家乡的梦,返城后又老是做插队的梦,那些灯影斑驳的往事,是注定会在午夜梦回时幽幽地呈现的!

    “我想到那里去看看了,你觉得怎么样?”沈如海开门见山,“我该想去看看那里的老乡,还有那几个葬身火海的女知识青年的坟茔。”他说。

    这个念头对我其实也是由来已久。经他一提,心里泛起波澜,脑子里就转动起来。

    我那天心情很好,看他心有戚戚的样子,就信口开河地开了个玩笑:“老实告诉我,那些逝去女青年中,有没有你心仪的情人?”

    电话里只听到咳嗽声音。他稍稍停顿,不置可否,倒反问起我来:“那时候,那个年代,我们会有可能谈恋爱吗?”

    我一下无言以对。

    但我歪打正着的这个问题竟勾出了他的一段往事:那一年,他因为感冒肺炎,高烧不退,同屋的知青赶快把他送到场部诊所。他说了一路糊话,等他在诊所醒来时,只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是在场部诊所当护士的女知青。她的温柔的手一边按在他额头上,一边对医生说:“退烧了,退烧了!“

    这之后,他们其实只见过一次面。他后来知道,她是12队的,而她竟是葬身火海的女知识青年之一!她的父母赶来了,母亲哭昏几次,父亲也站不住了!他们说,丫头没有结过婚,死了多孤单!

    这种年轻男女邂逅的涟漪,是青春苏醒的标志。它像雪花落地一样无可逆转,像春草萌芽一样自然而然,它是春天的一颗种子,固然不同于抽枝长叶,却仍然是生命呢。

    就是那次通话,定了我们一个大计划:先去他的黑龙江,再到我的云南,而第一步,就是各自打探去那里的办法,联系还在当地的友人。

    这中间,一篇当地电视台采访知青的报导,给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中的计划,加了一把火。

    那是一个“知青之家”的记者采访视频,我一回家,在网上急急搜找,顾不得吃饭就看起来。

    视频上的电视台记者面目清秀,手握话筒,向一排平房走去。镜头由远而近,门口赫然写着黑龙江精神病医院的名字:“知青之家”。“知青之家”那几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到了里面,一看你就明白,自己是进了另一个世界:除了穿白大衣的工作人员外,是清一色神情麻木,目光呆痴,精神失常的当年知青。或是讪笑,或是无语沉思,或是嘻唱。

    视频传出画外音:“这个精神病医院,是一个回城的知青企业家xxx办的,他事业有成,肥马轻裘,忘不了精神失常的知青同道,有心为他们做些什么。”

    在医院大门的墙上还有一张这些知青的合影。镜头再拉近一看,合影里的他们竟然扛着当年的红旗,穿着当年的红卫兵军装,十分亢奋:他们被永远定格在那火红的年代!

    视频的镜头转向一个知青,记者问他:“你现在多大?”知青傻傻地笑了,而马上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他当年插队的日子!

    那些精神失常的知青,像大浪淘沙之后,抛在岸边的几颗石子,孤寂地散落着,连企盼和梦幻都没有。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只能遇到惊恐的躲避、嫌弃的唾骂以及轻蔑的不屑一顾。他们是人们躲闪不及的边缘一族!

    我和沈如海一致决定,那家特殊的精神病院,是我们访问那个白山黑水的第一站!

    沈如海找到了一位已经在当地成家,在农机厂工作,绰号叫“阿毛”的知青,我这边也查好云南已经有飞机飞到临沧,从那里去我插队的山脚只要开几小时汽车。

    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意外的消息给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出行的我们,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沈如海竟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不去了!

    那次电话里的沈如海,象孩子赌气般连连说,“不去了,没意思,没意思!”语气是我少见的失望,沮丧,无可奈何!

    我困惑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改主意。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阿毛”告诉他,那家精神病医院就要关门了!再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才知道那里的知青,像秋叶一样很快凋零了!最多的一星期竟然连走了两个!

    “阿毛”说,那位知青企业家老板很有情义,每个知青走了,自己不管在什么地方,闻讯都会赶来,披麻戴孝上山,为他们送最后一程。到头来,这个一米八的壮汉,抚摸着医院门口的照片,竟嚎啕大哭,旁边的乡亲,也陪着直流泪。知青企业家想不明白,他的如此诚心诚意,竟留不住那些知青!现如今白茫茫一片大地,眼见楼起楼空,他明白 “知青之家”其实是在天堂里了!

    我有时脑海里会莫名其妙地想象大山里那些静静地站立的墓碑,和荒草里掩埋着的那些沉默的土堆:今天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他们呢?

    有些事情,是说做就要做的。

    但是眼前生活在进行,总还有事要应付。


    6


    沈如海妻子电话的第二天,我们夫妻俩就搭乘飞机直飞伦敦。飞机起飞有点延误。到达希思罗机场时,天色已晚。夜幕中,等着我们的黑色汽车里走出两个人,迎着我们走来,是受沈如海太太委托,专门来接我们的。从飞机上的温暖一下进入英伦岛上的凛冽寒气,我们不免瑟瑟,匆匆寒暄握手,简单介绍,就进了汽车。

    汽车在夜色中要一个小时多的路程。快圣诞节了,街上已经可以看到挂着彩灯的圣诞树,争奇斗艳在花园、广场、建筑物前,一个比一个高大,一个胜一个漂亮!每一家窗户,都亮着暖光,温馨而安详。有些窗户还挂起红蝴蝶结的圣诞树彩灯,一闪一闪发亮,像夜空中眨眼的星星。我不由想起去年的造访。

    有位英国朋友对我说过,圣诞节是“无聊冬天的点缀”。冰天雪地里的圣诞节,一家人围着壁炉,望着里面蹦跳的,吱吱欢笑的树枝和火焰,是何等温馨!

    但今天,等着我们的却是生离死别!

    车里没有人说话。后来下起雨来,汽车玻璃窗的雨刷来回晃动。我的心情好像那雨刷,来回盘算着说些什么可以安慰沈如海太太。

    车子一停就见到了沈如海太太了,她是早早在门口等候的。一眼望去,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腰几乎是倨着的,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夜色中银光闪亮是她头上的白发。进得屋子里,灯光下眼角细纹泛起,一脸憔悴和疲惫,全现出来。一看到我们夫妇俩,没有开口就先流泪。我们准备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上,我太太拉拉我衣角,示意我不要多问,约定第二天一起到殡仪馆去,让她至少今晚安心下来。

    殡仪馆坐落在大街旁边的一条小岔路底,路牌有点斑驳,有些年头了。进入小岔路忽然静下来,一条鹅卵石路面展现在眼前。这里有一股陡然的寂寞,只听到皮鞋跟与鹅卵石路嚓嚓地碰击声。

    出来接待我们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是位五十开外的男子,飘逸的长发中夹杂的几根银发,会让人有一种肃穆的感觉。他操标准牛津英语,没有地方口音,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我很少听见过如他那样悠远,平静如牧师般的声音。他一定是见过无数生死的人,我想。

    我们围坐在一张圆桌前。他为我们每个人客气地倒了茶之后,慢慢也坐下身来,空气有点凝固,却见他不慌不忙地把茶杯里的茶包提起,小心地放到旁边精致的小盘上,开始叙述当时发生的情况,不急不慢。

    那天晚上,沈如海餐馆打工完了,开车回家,黑暗里,竟然根本没有发现前面有辆车子停在那里,到眼前时,一脚猛踩,油门当刹车,但待修理的车子后面,明明是放了警告标记牌的!

    我当时和后来一直觉得,这照理不该发生。对沈如海来说,家里到餐馆这趟路,虽然要上高速, 但来回开过不知多少次,而沈如海驾车技术又是无可置疑。我每次来英国时,他到机场来回接送,看着他驾车相当熟练。路上他的预判之准,行车之平稳,遇到盘山的胳膊肘弯时操作之顺畅,也没有谁能比了。我开他玩笑 “你像大师拉小提琴一样牛!”平时停车一溜烟的麻利,我都羡慕他。

    无论如何不是技术问题!

    那只能是一种情境了,就是刹车紧急,心里却专注想着什么事情,一出神,慌乱中直把油门当作刹车,减速反而变成加速,车头于是一溜烟钻到卡车底下!等到救护车到,把人从车子里面拉出来送医院,自然就没有生命的症候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一种情境!

    那位长发飘逸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建议我们不要去见逝者的最后一面。这使我猝不及防,惊愕不已!

    “还是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吧,” 他说。

    这无论如何有点意外!

    看着我们面面相觑,一脸惊愕,他又喃喃地轻声补了一句,依然是标准牛津英语,但却像是自言自语:

    “最后那一刻,其实是很短暂的。”

    他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直到最后送别的追悼会,也只有一个棺材停放在厅里。


    7


    追悼会在当地一个教堂里举行。照例的有红蓝白相间的玻璃窗,祭坛,牧师讲台,但教堂里气氛冷峻。我们先在亲属室等待,这里是一个私密的小空间,有咖啡和茶,沙发和茶几,是供多年没有见过的人聚集用的。对我们来说,就是四个人面面相觑。

    追悼大厅有牧师讲台,两个烛台,两边各放一个,前面则是两个空的装了水的透明玻璃花瓶。很快,棺材被推进来。亲属加来宾们大概二三十人,坐在前排。沈如海这一边,他太太和她女儿,一袭黑色西服,再加上我们夫妇两人,都在第一排,而国内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沈如海和他们已经天人永隔了。

    沈如海任职的公司,来了好几个人,那工厂的老板,秘书,都来了。工厂的老板,身材魁梧,大大眼睛,白里透红。两道浓眉在结束的地方各自拧成一个向上的旋儿。沈如海告诉过我,他是英国北部乡村出身,靠自己努力,在伦敦完成大学。他的企业,原来是舅舅的,舅舅没有孩子,就让他来继承。

    老板一上讲台,就拿出一顶帽子,就是那年代叫“雷锋帽”的那种,两面有挂耳。原来,这是沈如海特意从中国买来,因为他住在英国的北部,送给他御寒的。

    女秘书肤色微黑,听沈如海说起过,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那女秘书上前,还没有开口,就向沈如海棺材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娓娓道出所以:有一次,她给沈如海买出差的机票,沈如海拿票就走,谁知道时间买错了,结果在机场守候了一晚上,悄悄搭乘第二天一早的航班走了!这件事显然让她一辈子难忘。但我知道,个人和家庭经历的大起大落,让沈如海身上积淀了一种自然的悲天悯人。

    我看沈如海太太一边听发言,一边眼泪无声地流,不知道她联想到什么。

    在追悼会的人群中,有一位中等身材的华人,独自一个人来,走的时候,他与沈太太握手告别,还没有说几句,就泪如雨下,一个人竟掩面夺门离去。

    我认出,他就是那家餐馆的上过大学,身材圆润,戴金丝边眼镜的温州老板!我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离去。

    他想的是什么?是否悔不该当初,收了这个“博士”,竟酿成这场飞来横祸!又或者,在灯红酒绿之中,他为意外痛失这一位可以倾诉的“精神朋友”而悲痛不已!

    沈如海太太几次特别叮嘱我,不要提起出事的那天是餐馆打工回来。因为,在外国人眼里,沈如海工作足以维持家庭。天涯游子如沈如海心里想的,自然都不在一个外国人头脑的版图之中。

    追悼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棺材静静的停在大厅,没有看到死者的遗容,只有正中挂的沈如海的遗像,那是他太太千挑万选出来的。找照片的那天,他太太一边拿着那张照片,一边说,“沈如海就这张笑得好看!”

    是的,沈如海常常是不拘言笑,但照片上的沈如海和蔼可亲,笑眯眯地对着一众人,也是对着这个世界!他也一定打量了最后告别人间的这个教堂和那蓝红白相间的玻璃窗。据说,白,代表圣洁,蓝,代表天堂,红,则是耶稣流淌的鲜血!

    那天晚上,我辗转不能入眠。

    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在上海火车站送我去云南插队的那一幕:当火车汽笛长鸣, 缓缓驶出上海时,我们隔窗挥手告别:他,先是强作笑脸,装作若无其事,向我挥手,却不曾料到,火车汽笛突然一声凄厉的鸣响,他抬起头,先是惊愕地朝着移动的车窗观望,继而大叫一声,挥着手, 向我这边狂奔。

    “等着我 ——”

    我听到了他的呼喊,也看到了他满面的泪痕.....

    站台上还播放着“北京的金山上”!

    现在,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先我到达终点,在那里等我!

    我想,我们这样大时代里的小故事,永远不会出现在银幕上。可是,当我这样看着他离去,我的心一样的痛楚!


    8


    与沈如海太太告别,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对挂在墙上沈如海微笑的照片投注了最后一瞥,只是那一瞥他太太看到,转头见到的是他太太饱含泪水的双眼。我匆匆说了声“你保重啊”就逃进汽车。

    与沈如海太太后来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的她只是反复地说着,“我不应该让他去洗碗,我不应该让他去洗碗……”

    我打听他们女儿的情况,她告诉我,女儿正在共读博士:爸爸去世以后,有一段艰苦的日子。这个当年对妈妈嚷嚷着help,help的女孩,为人妻,为人母,结婚生子。攻读博士,有时要到大学教室里听课,她会把孩子熟睡的摇篮放在教室门口,摇篮里留着一张条子:“哪位好心的人,听到孩子的啼哭,请帮忙用奶瓶喂他,我从心底里感激.....” 那用热毛巾包裹的奶瓶,就放在孩子枕头边!

    我默默地把他女儿的故事在沈如海的墓前,告诉他。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化作名字和生卒年月。

    到圣诞节前夕,我打电话给沈如海太太,她告诉我说,她得了帕金森病,在治疗中。

    我为她默默地祈祷。


    9


    沈如海走后,我又一头扎进滚滚红尘中。但常常午夜梦回,想起他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出国后原本平静的神情瞬间被点亮的样子,目光炯炯有神!而我梦中的沈如海,总是一脸无奈!我于是总会想起帮沈如海太太处理遗物时发生的一幕:沈如海的衣物在院子火焰里跳跃着,渐渐化为灰烬,而他太太一边拨动火堆,一边抽泣,口里念叨, “沈如海,沈如海,我们来送你了!” 她说话的那一刻,天上,竟飘起雨滴,等到烧完,不迟不早,雨,竟然也停了!

    我当时倒吸一口气,感叹生命的神奇,莫非那沥沥细雨,真是在天上的沈如海, 望着我们而落下的眼泪?

    我心里透亮,沈如海确是心有不甘,满怀遗憾走的。

    那一天夜晚,我踏着城里的一地月光回家,夜色静谧,满天星斗,某个角落里突然意外传来一声长调,宛若狼嗥,然后就此伏彼起,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听起来格外清晰,起板低回悲怆、悠悠如泉水流淌,却又让人愁思万千。随着伴奏鼓滴答的节拍声,又如瀑布泄地,到末尾时,又激昂升腾,声如裂帛,在夜空里漂渺蜿蜒,悠远,幽怨……

    那一刹那,我和沈如海彷佛有一种电闪雷鸣般的相通:我知道那个乐器叫“尺八”,声音如埙,我也知道那个曲子,名字是“一声一世”!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冬!

    我只想哭,一个人,在角落里!

    记得最后一次路过那个他打过工的餐馆“揽月楼”,我看到外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里面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金碧辉煌!我仿佛都闻到了厨房里各种食物的香味,听到了勺子碰触锅底和叮叮当当锅碗瓢盘碰撞的声音!那温州老板依然周旋在客人之间,象燕子一样来来往往!此刻,又是谁会在后面洗碗呢?

    但我心里又忽忽闪过了那个萦绕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牵挂,让沈如海猛踩一脚油门而命丧黄泉,是妻子,是女儿,是双亲,还是那一年场部诊所的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只有到天堂才可以得到他的回答了!

    今夜,我多想点燃一支香,想念沈如海,想念他的一生!


    黄为忻

    教育:上海財大碩士, 日本國際大學碩士,荷蘭Erasmus大學博士

    經歷: 69年自上海下鄉(雲南,安徽) ,75年進廠,77 年考入大學。 82年研究生,86年負笈荷蘭,攻讀博士。90年代初起在荷蘭任職于荷蘭銀行。  

    有金融專著數本在海外及國內出版。

    多篇文學散文/譯文如“夫妻之間”,“改變自己的三星期”“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 結緣經濟學:一段呼嘯而過的青春”“銀行歲月-我的非虛構人生”等, 發表在各種文學雜誌/公眾號,如“讀者”,北美“紅衫林”, “新三屆” ,香港“明報月刊”“香港作家”等。

    文學獲獎:《在希望的田野上》知青作家杯一等獎;散文集《昨夜星辰》 第三屆東方散文獎;《童話的世界真美麗》 第四屆中國當代散文精選獎。欧华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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