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潘金莲能嫁给西门庆,多亏了万能的王婆子(西门庆极富社会经验、经济头脑,还懂兵法:攻城拔寨要找好突破口,拿下“雌儿”,王婆是阶梯)。仅此一点,就应对其感激不尽才是。但是,不晓得她(缺点便是过河拆桥)哪根筋搭错了,更不晓得王婆子哪里得罪了她,自进了西门庆家后,便与王婆子疏远起来。平日里,有个年节的,王婆子到西门庆家来拜望,她都带搭不理的,且言语上冷淡得很。
人老精马老滑,王婆子小脚趾豆上能行船的主儿,焉能识不破潘金莲的那点小心思。老鬼就是老鬼,且绝对算得上忍者神龟一族,恶气一忍便是七年。
时隔七年后,王婆子的独生儿子王潮儿从外地回来了,这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坑蒙拐骗了一笔钱,回到家后便里外三新抖了起来。母以子贵。王婆子立时跟着摇了起来。儿子有钱了,茶馆子不开了,每天起早贪黑的也赚不下几个钱儿。思来想去,王婆子决定开个小磨坊。说干就干,房子是现成的,王婆子要王潮儿买来了石磨和一头小毛驴,门口放了一挂五千头儿喜炮,小磨坊便开了张。一时间,左邻右舍都把粮食送到王婆子家的小磨坊来磨面(每日里人来人往,真是好不热闹)。买卖新开张,生意不错,每天都能进活钱,王婆子得意得很,见天介抱着个大茶碗小磨坊里外地转。
话说这一天晌午,王婆子小磨坊里正溜着茶水,眼前人影子一晃,西门庆的小跟屁虫玳安到了她的眼前。虽说是老熟人,可王婆子见玳安前来,还是觉得有些纳闷儿,我的哥儿,一晃眼长这大了,来老婆子家有事儿?玳安并不搭话,抢过王婆子手里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跟着一抹嘴,才把吴月娘要往外哄潘金莲的事儿说了一遍。
《金瓶梅》第八十六回:
玳安说,俺五娘没养儿子,倒是养了个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去,领她出来,找个人家嫁了。王婆子道,就是守不住哇!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尽弄出丢人的事情来。你爹那女婿,他姓甚名谁?玳安说,姓陈,名敬济。王婆子道,嗨!想想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情,去央求你爹,到府上,你爹不在,我去这贼房里,她只叫丫头倒了一杯茶与我吃了,就将我打发!别说我是你当初的媒人,就是闲人进去,也不该那样把人不放眼里。玳安说,因为她和俺姐夫这档子事,差点把俺大娘气死,俺姐夫已经被打发出去,如今叫你领她去来。王婆子道:那是,她这样败坏门风,哪个容得下她?
二
王婆子如做了土遁,一溜烟儿到了西门庆家。
还是那个深宅大院,老鬼却闻到了破败的味道。见着吴月娘,王婆子道了个万福。吴月娘没藏没掖,开门见山道,王干娘,没大事不会请你来。俺家的光景想必你已知晓,现如今顶梁柱折了,这个家撑下去难哩!老话说得好,女人没汉子,也得挺起腰杆子,实在要是腰杆子撑不住,那只有散伙。西边院子里的潘六您老最知底细,俺也不想多说别的。眼下俺当家的没了,她还在俺家守啥?何况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咱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大好青春不是。王干娘是个透亮人,一客不烦二主。当初就是您老把她弄进俺家的,时下还是您老把她弄出去吧!
吴月娘因何也称王婆子为干娘呢?说来吴月娘与王婆子也是有渊源的。当年她嫁给西门庆,也是王婆子给保的媒。若不信,请看西门庆与潘金莲在王婆子茶馆偷奸被王婆子故意撞见那一节:“他家大娘子,也是老身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般伶俐。”这种替大老婆说亲后,还要给人家汉子拉“皮条”的媒人,想来除了王婆子,人世间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的。听罢吴月娘要打发潘金莲的言语,王婆子心中喜得直念佛号,但老鬼的脸上啥表情都看不出来。她略打个沉儿,潘六愿出去?吴月娘(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眉梢儿一挑,银牙紧咬,跺着脚道,眼下由不得她,想狐骚疯浪外面去,这个家不容。
结局是相同的,不同的是过程。
一些细节打问明白后,王婆子和小玉(吴月娘的秘书。入门时间短,且相貌平平,却是《金瓶梅》中最有分寸和最大的赢家)到了潘金莲的住处。看到小玉和王婆子来了,潘金莲一愣,立时明白了,当日卖春梅不就是小玉和薛婆子来的么?强压心头火。潘金莲甩着老腔儿,个缺德冒烟绝户根儿的大养汉婆娘,俺犯了啥天条?汉子刚死了几天,才说把春梅卖出去,凭空又要把老娘打发出去?
人红大家吹,墙倒众人推。
王婆子早对当年潘金莲怠慢自己窝着一肚子火儿,今天可是逮着了机会。她原本便是粗人,粗鄙之话自然要甩的难听:你休稀里打哄,装聋作哑。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事心里明。小莲子,你休呆里藏奸,说长道短,我眼里使不得那花言巧语。帮闲钻懒,自古筵席终究散,出头的椽子你先烂。人的名儿树的影,那苍蝇不抱无缝的蛋,你休把养汉当闲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老鬼嘴如刀,且刀刀见血。
三
肚肌糠也好,饭饱嫌肉肥。王婆子在吴月娘面前恭敬有礼,见到潘金莲立马翻脸变得狠戾倨傲,就像当年她在“十条挨光计”中给自己加戏码,突然把西门庆和潘金莲捉奸在床一样,再次把潘金莲拿捏得死死的。
有研究者认为,王婆其毒有五:一、作为武大的邻居,不维护自己的邻居,为了十两银子便设计让潘六死心塌地跟着西门庆,破坏别人的婚姻,这是缺德;二、为了从西门庆那里得到好处,竟然把自己的房子作为他们两人幽会的场所,且替他们把风,这是助长淫乱之风,这是失德;三、看武大个性懦弱、五体短小,欺负别人,如果换做一个厉害的,她还敢这样谋划吗?这是少德;四、当武大撞破奸情被西门庆踢伤后,作为邻舍,不但不叫潘六去找人治疗,还继续接纳两个人在自己家中偷情。这是损德;五、当武大迫不得已丢下狠话,说如果治疗就不追究,不治疗兄弟武松不会罢休。其实这时还可以收手。但是,这个可恶的婆子,竟然出主意让潘六用砒霜毒死了武大,而且等武松回来还帮着遮掩。为了一点私利就害人性命,这是丧德。
水深难见底,虎死不倒威。向来话头子人前拔尖儿的潘金莲还是嘴里嘟囔(跪下的人仍嘴硬,是在表演。站着的人虽沉默,是力量再积蓄)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有势可别使尽了。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谁都有走窄之时。
一旁的王婆子鬼眼圆翻,压着点性子吧!不瞅啥时候?
潘金莲闻听,料难留下,索性一咬牙,扭着腚跑到上房和吴月娘大吵一架,跟着又到西门庆灵前大哭一场(曾经有一个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男人摆在眼前,她却没有好好珍惜)后,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被王婆子领回了家。
潘六再次显示了心虚和糊涂,居然乖乖地跟着王婆走了。说来造化真是弄人。六年前,是由王婆做媒用一顶轿子把潘六嫁进了西门大院,六年后还是王婆,用另外一顶轿子把潘六从西门大院接走。相同的都是潘六和王婆,不同的却是各自的身份,潘六从一个新婚的嫁女变成一个遭遗弃的遗孀,王婆则从一个媒婆变成人贩子。至此,潘六的命运再次被掌握在了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王婆手里。
四
南柯梦醒,黄粱未熟。
一夜之间,潘金莲又一次被打回原形。但是,两世为人的她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艰难时日也经历过的。心情虽说烦闷,可三天过来,她还是想开了。
这人一旦想开,心情便舒畅,心情一好,便又想卖弄风骚(浪荡本性已根深蒂固)。一番重新捯饬后,她取出千年胡杨木的小琵琶,在王婆子的小磨坊里是又跳又唱:“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如此一来,小磨坊想不热闹都难。而潘金莲的臭底子,老街坊邻居都知晓的。因此。尽管她每天捯饬得再鲜亮,那些浮浪子弟只是在一旁放眼骚,没一个真心上前的。为啥?怕死呗!武大可是被这个女人毒死的。
外人不上钩,潘金莲便对身边人下了狠手,每天在王潮儿面前袒胸露乳是骚姿弄首。《金瓶梅》中,说到美人计,首当推崇潘金莲。“美艳”、“淫荡”的两大特征使她几乎无往不利。在男人堆中,辗转周旋之际,她只需莞尔一笑,便有众多好汉拜倒在她的裙下。她的勾魂大法,金刚之身的打虎武松尚且难以自制,便是那苦修多年的和尚也都犯了淫戒(毒杀武大后,潘六请了报恩寺的六个和尚来给武大做水陆法会超度。平日苦修的和尚见了她:“一个个都被迷了佛性禅心,管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王潮儿一个刚出道小雏鸡子,焉能经得住,只是那王婆子看管得紧,一时下不了手罢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王婆子和那张大户的婆娘余氏一样,也犯了个低级错误,如此,让潘金莲和王潮儿钻了空子。
《金瓶梅》第八十六回: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她在里间,晚夕同她一处睡。她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虽不富贵,模样也不英俊,但好歹是二三十岁的一条车轴汉子,且开磨房的汉子肯定得有一膀子力气的),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金莲身处王婆家中,旧习未改,仍旧每日浓妆艳抹,装扮得花枝招展,于帘子底下窥视他人。闲暇之时,便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便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时,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她。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
和王潮儿两个干,摇得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醒来听见,问哪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王婆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旦,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哪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
潘金莲在王婆子家与王潮儿偷情,这一次的偷情是仅次于跟琴童的那次偷情,也让人无法忍受的。可是,回过头来细想一想,潘金莲已经落到如此下场了,跟她遇到西门庆之前差不多的境遇,甚至比那时候还要惨。因此,这个时候的潘金莲,已不排除破罐子破摔。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人生就是这样的戏剧化,让人不得不感慨。
五
王婆子私下里曾和王潮儿交代过,潘金莲是个骚狐狸,可不能沾这个扫帚星,张大户,武大,西门庆都是被她克死的。话是那么说,孤男寡女是干柴烈火,哪里挡得住,等王婆子知道时,大势已去,俩人早已难舍难分。
为了这,王婆子每日甩闲街。你骂你的,我干我的。潘金莲和王婆子明挑儿,我就是要勾引你儿子,有本事你要你儿子别上老娘的床。王婆子骂潘金莲死不要脸,又骂王潮儿不知死的鬼。三骂两骂,把王潮儿骂急了。这小子一瞪眼,妈屄的。再骂,老子便带着潘六远走高飞,看以后谁给你个老鬼养老送终。
得,王潮儿一句话,轮到王婆子成了哑巴。
一、潘六堕落得如同风中飘落的树叶子。其“解渴王潮儿”,这“渴”实乃是情欲之渴,也是心灵之渴。对于此段描写。张竹坡赞道:“何等笔力”。尽管命运再一次对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潘金莲“依旧”对肉体上的欲望贪嗔痴爱。因为贪痴,她再一次勾搭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因为欲望,她再一次陷入一次次心惊胆战的性战中。
二、王婆子对二人的偷情是心知肚明的。
但是,奸猾的老鬼就是装聋作哑。儿子成年了,但没有老婆,有小潘为其提供免费的性服务,总好过其花自家的银子去妓院嫖娼划算得多?天下既有这等免费的午餐,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