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哪朝哪代延续下这个风俗,潍河上游老大一块地方,农历的腊月二十三被定为“辞灶日”,又称为“小年”。
据说,“辞灶日”是“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日子。为让“灶王爷”在“玉皇大帝”(天老爷爷)面前多美言几句,保佑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丁满堂,日日吉祥,家家户户都要向“灶王爷”请客送礼,为灶王爷饯行,并举行让灶王爷满意的饯行仪式。用百姓们习惯又简洁的话说,给灶王爷饯行的仪式,叫“辞灶”
这天,庄禾人要割肉买鱼,放鞭点爆(当然是要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尽其所能);城里的干部职工,也尽可能回家与亲人团聚,热闹一番(也是要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尽其所能)。
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有人传下话来:“灶王爷”到了天上,跪在“玉皇大帝”(天老爷爷)面前汇报工作时,往往心里害怕,情绪紧张,语无伦次,嘴里说出的话很容易跑调说歪,很不定绺,甚至好事说成孬事。于是,又传下话来说,请“灶王爷”办事决不能光说空话,要采取措施。这措施,就是给“灶王爷”饯行时,既要割肉买鱼,还要准备当地特产名产,让“灶王爷”吃了喝了还要捎着。那特产名产最有代表性的是柿饼子和“糖瓜”。“糖瓜”其粘其甜无比,吃到嘴里,不仅会塞满牙缝,而且沾在嘴唇上数日仍粘不掉,说出的话也字字句句带着甜味,孬事也会说成好事,柿饼子也兼具甜和粘的功能。
“糖瓜”并非家家户户自己能做,而是有专门的副食品公司门市部经营,百姓称为“糖瓜铺子”。那些没有钱买不起“糖瓜”的人家,便想方设法弄几个柿饼子替代“糖瓜”,还有连柿饼子也买不起的,便提前一两天在锅里煮地瓜。地瓜上锅后,把水添到一定步数,用力烧火,待地瓜熟了,锅底下便有一层从地瓜里淌出的“地瓜油”,那“地瓜油”也是又香又甜,便以此充当“糖瓜”。以“地瓜油”充当“糖瓜”的人家,心里总感不很踏实,觉着对不起“灶王爷”,便用三倍的热情和真诚恳求“灶王爷”在“天老爷爷”面前多多美言,并保证到明年的腊月二十三这天,一定让灶王爷吃上肉吃上鱼吃上“糖瓜”,再是,“灶王爷”吃了肉吃了鱼吃了“糖瓜”之后,至少还要捎上十个八个“糖瓜”,送给“玉皇大帝”,请“玉皇大帝”多降福、禄、寿、喜和吉祥,叫“灶王爷”满意而去满载而归。
其实,从这天开始,这个地方已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年哄哄的了,因此,人们便把腊月二十三的“辞灶日”,又谓之日“小年”。
……云手,单鞭……
古城县原水产局长张再欣和往常一样,清晨起来时,便先在院子里随便做了几个太极拳的动作,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又慢慢踱到窗前,准备从头做起。
窗外,清淡淡明亮亮的晨曦中,孤单单地挺着老伴二十年前栽的一棵大石榴树(这个地方把石榴树称为大石榴树,把山楂树称为小石榴树),望着因季节的变化已经是光秃秃的树枝,他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头上那几缕稀疏斑白的头发令他不无感慨:“啊,离休已经快一年了!”
其实,一想到离休,再欣局长就感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和惬意,他知道,离休和退休是有明显区别的,享受的待遇也不一样,国家明确规定,1949年9月30日之前参加工作的方能成为离休干部,再下去十年八年,离休干部将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离休的概念也将不复存在,年轻人也就不知道“离休”是什么事了!他觉着,“离休”就是自己的一份光荣一块资本,每逢别人问及他离休的事,他总是两眼眯成一条缝,伸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本,递给别人看,还唯恐别人看不明白似的,又总是伸手指点着上边的方格格,头伸到人的脸边,一字一句念给人家听。自己闲来无事,再欣局长也时常拿出小红本端详一阵子。他觉的,小红本是他为人在世大半辈子的功劳簿,是革命几十年的光荣册。小红本拿在手里,他感到发烫;放在兜里,再冷的天,也觉得暖融融的。记得刚离休回家那天,他还用这个小红本和老伴风趣地开了个玩笑:“老夫人,这才是咱俩真正的‘结婚证’哈,那年头不兴‘结婚证’,现在组织给补上了,我现在就拿着这个‘结婚证’,天天和你在一起,再不分开了哈!”
当时,老伴白了他一眼:“别老没正经了”,说着,便转过身去,嘴里还嘟哝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不过,不难看出,老伴也仿佛有些儿激动。是啊,结婚几十年,只有离了休,老夫老妻才得以团聚……
此刻,再欣局长又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了衣袋,不过,只是摸了摸。早上起来,他是不会拿出小红本端详的,他要抓紧时间,做完四十八式。
……左右穿梭,海底捞针……
“又摸鱼了,又摸鱼了……!”老伴总比他晚起来一会儿,一边从屋里往外走,一边唠叨。可笑这老太婆,总把打太极拳称之谓“摸鱼。”
“回家摸了将近一年‘鱼’,家里连个鱼头都不见,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没有肉,鱼总该有吧?不是还当了那么些年‘鱼头’吗?”
自己当水产局长,别人不好意思也不敢说,只有老伴给了他一个“尊称”,叫他“鱼头”。
这个早上,老伴一反常态,上去拉住了再欣局长正在摸下去的胳膊。
再欣局长正要朝老伴发作,不知是专门给老伴解围还是故意印证老伴所说的话,隔墙东边“砰”地响起了一个爆仗,接着又“呼”一声,院子上空“啪”炸开了一个“二踢脚”,使再欣局长不由自主地一激楞。“二踢脚”的烟雾还在院子上空袅袅娜娜,隔墙西边老王家又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娘,我回来了,翠萍也来了!”
随后就听到了一声细腔嫩调的“娘!”,然后又是一声“爹”。
再欣局长听得出,这是县水利局副局长老王在县外贸公司工作的儿子领着儿媳回家过“小年”了。正这样想着,墙那边又飞过话来:“爸,这是冻牛肉,这是肉食鸡,我今年多买了些鱼,这是鲅鱼、黄花,还有你最爱吃的鲜刀鱼(带鱼)……”
再欣局长愕然了!他仿佛这才真的明白过来,他看了看老伴,没说话,心里想,今天可实实在在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不仅“小年”要过,“大年”也该置办了!
唉!鱼,鱼,又是鱼……他已经再也不能“意守丹田”了,竟破例没等“四十八式”全部做完,就跟着老伴回到了屋里。
“当初俺说别急着离休,可你就是不听。人家离退休是为了‘顶替’,给儿女找个铁饭碗,可咱图了个啥?那些年,你在外也总算公鸡头上的那块肉——大小是个冠(官),一到‘小年’,早就有人把肉呀,鱼呀给送到家里,你就是不回来过‘小年’,俺也有东西伺候‘灶王爷’,可当今,你看人家!”老伴用手朝外一划:“喊爹的,叫娘的不住声,鸡肉鱼送到家,东庄王子平才是个什么科长,听说干的事和水产相差十万八千里,可人家昨天就差人捎回半麻袋这样那样的鱼,那鱼腥硬是熏透了半条街,送给他二姑家那个大鲅鱼,少说也有十五六斤……”。
是呀,那些年,他是水产局长,可提这个干嘛?不就是鱼吗,难道没有鱼就不能“辞灶”,没有鱼就不能过年,没有鱼就不能活吗?况且,“鱼上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还是老古语正确。据说百岁老人谈长生的决窍,其首要的一条就是讲“粗茶淡饭”,增加什么维生素纤维素,再就是每天每日“摸鱼”,坚持锻炼。
然而,按古老的习俗,“辞灶”必须有鱼,过年必须有鱼,鱼(余)同音,“连年有余(鱼)”。
……问题就在这里!
然而,鱼的味道毕竟鲜美。马克思说,他最喜欢吃鱼;毛主席也喜欢吃鱼。忘记在什么诗里,毛主席还专门写过又食什么武昌鱼的。
如果把鱼和白菜任他张再欣挑选,他当然……不行,口水这就流出来了,已经半年多没尝到带腥的鲜香味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喜滋滋地对老伴说:“你等着!”
说完,便大步跨出了自家的门槛。
(二)
张再欣局长径直向水产门市部走去。
路上,他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鱼和肉还有“糖瓜”的关系问题。他想,这三样都是人人认可的好东西,鱼和肉是含高热量高蛋白的食物,而那“糖瓜”是专制的,也是一块高热量。现在,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吃的食物,缺的就是热量和蛋白。也难怪,平民百姓缺这东西,“灶王爷”也必然缺,“灶王爷”缺,继而就是“天老爷”缺,因迄今为止,还没听说哪路神仙是从凡界按规定的日子上天向“天老爷”汇报工作并捎带礼物的,听说过的就是“灶王爷”,一年一次去汇报工作汇报下界的情况。所以,腊月二十三就很重要,要好好“辞灶”,给“灶王爷”饯行,让他吃饱喝足,还要捎上好礼物,让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愿望,也是他张再欣的愿望。
张再欣局长想到的第二个问题,也是大部分人不甚知道也没闲功夫去细想的,就是“灶王爷”是谁?腊月二十三这个“辞灶日”是谁定?是在哪个朝代定的,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因为问题太大,自己刚从部队转业到水产局工作时就觉着需要下功夫弄明白这个大问题,即便弄不明白,也要弄个大概,因为当地百姓都有割肉买鱼购置“糖瓜”的“辞灶”的习俗,特别是鱼,如果“辞灶”时没有鱼,“灶王爷”肯定会很不满意。正因为“辞灶日”的隆重程度仅次于过大年(春节)而被称为“小年”,而他是水产局长,与鱼有着最密切的关系,而鱼又与大年“小年”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所以自己必须把“小年”也就是“辞灶日”弄明白,他甚至认为,这应是水产局长的一份职责,即便不在职责范围,也是一份责任。从就任水产局长正式上班后,他就忙里偷闲,开始查经阅典,寻找“灶王爷”和“辞灶日”相关的资料与知识。但很无奈,水产局这方面的资料太少,或者说就是没有。他便跳出水产局的小圈子到了县档案局、图书馆等大圈子去找,在这些地方也未能如愿,最后,他到了县城东南角的师范学校图书馆,在三位老师的帮助下,终于有所收获,找到了“灶王爷”和“辞灶日”的相关资料,大体上知道了些许来龙去脉。于是,在一次全局包括水产公司以及水产公司所辖的捕鱼一大队二大队全体干部职工参加的大会上,他作了一个很有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特别具有文化色彩的重要报告。报告中,在讲到给城里的居民和全县百姓,从“小年”这天就要开始供应鲜鱼咸鱼的任务及其紧迫性和保障供应重要性时,再欣局长话锋一转,就向大家讲了“灶王爷”和“辞灶日”的来历以及如何确定的时间等等。他讲这些既是为了活跃会场气氛,吸引入会者的精力集中,也略微有些显摆的意思,让大家都知道,新上任的水产局长不但有文化有知识,还很懂天文地理,也让全体干部职工从中看出局长是读了很多古典名著的。
在那个大会上,再欣局长拿着一个大本子,大本子上记着他在师范里查到的有关“灶王爷”和“辞灶日”的资料和知识,他声如洪钟,侃侃而谈,底气很足地讲道:“辞灶日”实际上就是拜祭“灶王爷”,也称“祭灶”。这个习俗,往上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据《礼记・月令》记载,周代已将“祭灶”列为国家祀典的 “五祀” 之一,属于天子与庶民共同参与的重要仪式。但早期的“祭灶”时间并不固定,周代及汉代多在孟夏(四月)和季夏(六月)等季节举行,也是与夏季用火频繁和对“火神”的崇拜有关。
真正将“祭灶日”固定在腊月,来源于一关键事件发生。据《后汉书・阴识传》记载,汉宣帝时(公元前 73 至前 49 年),阴子方在腊日(腊月的初八日)晨炊时遇见“灶王爷”(神)显形,遂以黄羊和鲜鱼祭祀,从此之后 ,阴子方一夜发达,暴至巨富。这一传说推动了腊日“祭灶”的习俗在民间传播。不过,此时的“祭灶日”即“辞灶日”是指腊月的初八日,并非腊月二十三。
到了宋代,民间逐渐形成腊月二十四为“祭灶日”的传统。宋范成大在《祭灶词》中有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的描述,印证了这一习俗的时间。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也提到汴京百姓在腊月二十四 “贴灶马、备酒果送神”,可见当时“祭灶日”是以腊月二十四为主流的。
将腊月二十三确立为官方“祭灶日”的是清代。清雍正年间(1723—1735 年),皇帝为节省开支,在腊月二十三坤宁宫祀神时 ,“顺便” 祭拜了“灶王神”(灶王爷),其他王族、贝勒纷纷效仿,并逐渐形成 “官三民四” 的格局,即官府二十三“祭灶”,民间二十四“祭灶”。这一变化通过《国朝宫史》等文献记载,成为清代礼制的一部分。
对于“祭灶日”时间确定的关键因素,开始颇受历法与农时的影响,先秦至唐代,“祭灶日”多与季节更替相关(如夏季祭火),而腊月作为岁末农闲时期,更适合集中举行祭祀活动。
民间的信仰也随着朝代的更替而演变,“灶王爷”的形象从早期的火神(如祝融、炎帝)逐渐人格化,至唐代形成“灶王爷”叫张单的传说。到了宋朝年间,“灶王爷”张单被正式赋予了 “上天言事” 的职能,人们通过“祭灶”,祈求家庭平安,这一信仰与习俗,强化了腊月祭灶的仪式感。
清代宫廷将“祭灶日”提前至腊月二十三,与北方地区的文化辐射有关。随着满族入主中原,宫廷礼制逐渐影响民间,北方百姓便效仿皇家官家习俗,而在我国南方,仍保留二十四“祭灶”的传统,由此形成 “北三南四” 的差异。
再欣局长手里拿着在师范老师帮助下记得清清楚楚的关于“辞灶日”和“灶王爷”张单的大本子,在主席台上往右手手指吐一口唾沫揭一张本子纸,讲到清朝雍正皇帝通过宫廷礼制推动腊月二十三是“辞灶日”,民间逐渐效仿,最终形成“小年”节日。讲到这里,再欣局长特别强调:不要小看腊月二十三“辞灶”这个日子,这既是历法、农时与信仰融合的结果,也是国家权力意志和民间习俗的融合。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切实做好工作,尽最大努力,把最好最多的鱼供应给全县百万老百姓,让全县人民既要过好“小年”,更要过好“大年”,既让“灶王爷”上天时,回宫时满载,同时彰显我们县水产局工作的主动和扎实。
那次全局规模最大的会议,由于再欣局长的报告既讲了工作,还讲了文化,传授了知识,在干部职工中反响很大,不知不觉奠定了他个人的威信基础,成为人人尊重与爱戴的局长。时间长了,那个大会的盛况在人们心中也逐渐被忘却,记录着在师范搜集到的有关“灶王爷”和“辞灶日”资料和知识的大本子也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他也觉着基本没有了用处,顶多就是啦闲呱开玩笑时说说“灶王爷”和“辞灶”的故事,那个大本子和大本子里所记之事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然而,张再欣局长万万没有想到,那年刚刚搞完上半年工作总结,正准备率领全局干部职工大干下半年,为“小年”“大年”采购、捕捞更多更好的鲜鱼咸鱼时,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突然而至,水产局大院的里里外外贴满了“打倒张再欣”的大字报,大字报罗列了张再欣很多罪行,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在那次大会上,他公开大肆宣传封建迷信,大讲特讲“灶王爷”和“辞灶日”的重要性,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坚决打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最为严重的是,在一次游街示众后的批判大会上,他头上戴着粪篮子糊上纸做成的大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两个囫囵砖,还有一块用红颜色画着大“X”,写有“打倒走资派张再欣”的大牌子,造反派们逼着他交出那个记着“灶王爷”和“辞灶日”材料的大本子。那个大本子他早就忘记放在了什么地方,自然交不出来,造反派便对他下了毒手,把他关进了专门盛放臭鱼烂虾等鱼垃圾的小黑屋子里,呆了五天五夜,他被那无处躲无处藏的腥臭气熏得几乎窒息,身上横的竖的从耳朵眼鼻孔眼到头发里到处都爬满了臭蛆……
(三)
水产门市部并不远,大约20分钟就到的路程,但张再欣局长路上想事受了些影响,步行的速度大大减少,他到了水产门市部时,硬是多走了15分钟。
老远,再欣局长就看见了水产门市部前的景象。水产门市部前的景象不能不令再欣局长为之惊讶:长龙式的队伍,弯了两弯又拐了回来,龙头的前边,却只摆了几筐鱼。他大体一估计,在他的前边就有五十多人,还不算那些加塞的、乱插的、代买的,他大体一估计,轮到他……。仅凭这一点,也要大搞计划生育,怪不得上边确定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再欣局长不觉愤愤地想!不过,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又触到了再欣局长的另一条神经,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现已年愈花甲,无儿无女,也真是……!
他皱起了眉,就想起了建这个水产门市部时的情形。本来他是想由水产局所辖的水产公司建设并经营这个水产门市部的。可是,到了规划用地和建设时,分管县长找他谈话说,水产门市部这个地方本身就属于商业局的,商业局的生产资料门市部就在旁边,建水产门市部,还是由商业局来建吧,建起来也由他们经营。再是,你们水产局在下边也没有“腿”,到了公社这一级,水产的经营都是各公社供销社负责,你们负责从外地进鱼到海里捕鱼到河里水库里拿鱼就够忙活的了,这样既省了你们的资金,少了很多麻烦,还不用安排工作人员。
分管县长的这一番话,把张再欣局长说的一时没道上腔来。只好点着头说,听从县长安排,听从县长安排。
后来,他从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远房侄子嘴里得知,水产局不仅没让分管县长经常吃上鲜鱼,其他的县长们也是没捞着经常吃上鱼,他才认识到,怪不得不让水产局建水产门市部而让商业局建呢!他觉得,这不单单是自己的工作问题,而是个思想觉悟问题,怎么就不想想,副县长以上的干部是什么?在县里可是大官呀!那么大的官,能到水产局去买鱼吗?建起水产门市部来,能到水产门市部买鱼吗?你当水产局长,连领导吃鱼的事都处理不好,说明你太不会办事了,再让你建水产门市部经营水产,还不和原来没建一个样?
想着这些,张再欣局长站在买鱼的队伍里,一种极不愿遇见熟人的思绪缠绕了他并且很快上了头。幸好,周围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他缓慢地跟着这长龙式的买鱼队伍往前挪着步。队伍前头的人们提着鱼,不断从他身边挤着经过,他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从身边经过的人们,但他觉着自己的腮上不知怎么被蹭上了不少鱼鳞,于是,鼻孔里便留住了鱼腥味儿,那鱼腥味比在那个盛放鱼垃圾的小黑屋子的味好闻多了,他闻到了鱼鲜的味道……
突然,他的眼睛倏地一亮,窗口旁边贴有一张红纸告示:
“离退休老干部优先,持证可购八斤。”
下边还有两行小字,他看不清,也不需要看清,大不了是落着某某水产门市部的款,再欣局长想。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那个贴身口袋,小红本稳当当地呆在里边,他的心坦然了许多。八斤,行!老两口子,守着足足八斤鱼,满可以“吉庆有鱼(余)了!提上满满一兜鱼回去,朝老伴眼前一甩,嘿,别的话不说,就用《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个渔夫的口吻,朝着老伴说:“老婆子,你的小心儿总该满意了吧!”
那是李局长外孙的一本小画册。当时李局长在家里为他设宴送行,他顺便看过那本小书,并曾掩卷而沉思良久。
再欣局长一边想着,一边又朝着红纸告示瞥了一眼,手便下意识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小红本,象对别人炫耀似的慢慢打开,上面“何时参加革命”一栏里,有他工整的国书:“壹玖肆贰·玖”,他的心里陡然间热了起来:
……那时候,他们从水沟里摸到了几条小鱼,放到日寇的钢盔里煮。小周调皮地说:“排长,你是头儿,就应该吃鱼头,嘻嘻!”事实上,鱼煮熟了,他鱼头也没舍得吃,只喝了点汤,那种时候,唉!
……那时候,他们用刺刀启开印着“U·S·A”字样的罐头盒,美美地吃着说不上什么鱼的鱼。那是在朝鲜战场上,自己平生第一次吃罐头。不过,没吃到鱼头。他还以连长的身份装明白地说:“兴许美国鬼子的鱼不长头哩!”
……那时候,他们一群“牛鬼蛇神”被关在牛棚里,从窄窄的门缝里,透进了小将们庆贺夺权胜利喝“庆功酒”的炸鱼味,他们深深地吸着鼻子,自己局里的一个副局长说:“什么时候出去,我别事不干,先到街上买鱼吃!”另一个副局长说;“鱼?虾酱我也吃上它二斤!”
……那时候,他到水产局任职的第一个春节来临之际,他白天黑夜地安排这安排那,县直的每个单位都跑遍了,唯恐人家过节吃不上鱼,自己呢?一斤都没顾得买。可就是这天,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辞灶”这天,他下班回了家,进门老伴就喜滋滋地告诉他,局里不知哪个同志早把鱼给送来了,并且都是上好的,不用说,保准是单个挑选的。
……
算了,尽想这些干什么?不就是吃上几斤鱼吗?他挤出长龙式的队伍,向那个专门为老干部开设的窗口走去。那儿只有极少几位顾客,往那儿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脊背上满是人们投过来尊敬、羡慕,抑或是嫉妒的目光。
“来,四块八……本儿,拿小红本儿!”年轻的女售货员对他的动作迟缓似乎有些不大耐烦,戴橡皮手套的手一把将小红本儿抢拿过去,很快又递了回来。于是,小红本里多了一股鱼腥味儿。他打开看了看,在某一页上盖了个极小的红图章,那是个“鱼”字。他的心象被烙了一下,又是一阵颤栗。
“快点儿!钱!四块八!……”
“我……”一刹那,他做出了决定,鱼,不买了,就这样空着手回去……
(四)
难道人老了,性格也跟着乖戾吗?
当再欣局长离开水产门市部回到家里的时侯,太阳已经偏西了。老伴见他两手空空,没问什么,但一切却都明白了。
老伴给他倒上一杯茶,端到他跟前,为他解气似地说:“水产门市部是人家商业局的,他们供应的鱼就是有咱的份,也还得你那两条老腿窜个来回,你说是不是?我看,现在你不是要‘辞灶’,请咱们‘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了,而是你这个‘灶王爷’投了凡人胎,有天大本事包包搁着自己用吧,除了我,恐怕谁也搬了菩萨砸了庙,不敬你这个‘神’了!”
再欣局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又不自觉地观察起自己的屋子来,想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冲动和翻腾,可是,他却怎么也平抚不了搅动于内心的一股说不出的情感的波澜。茶,尽管仍和往常一样放着清香,但他却没和往常一样吹一吹浮叶,津津有味地呷上几口。他觉得,茶水似乎变了味,连平日总觉得不太宽敞的房间,也一下子变大了,变得空空荡荡了,就是老伴,他也感到猛然间矮了半截。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鱼”字。“鱼”、“鱼”,这体现着人民对他的照顾。是的,八斤,这是四个普通居民才能买到的数字。今天是鱼,明天可能是鸡……这样的照顾无疑是日渐增多还是日渐减少呢?他拿不准。他拿准的是,在他以往的岁月里,那充满一张张“表格”的那一个个小红本里,从来都是“立功”呀“模范”的字样呀……
这时,老伴心爱的那只老母鸡,大概是刚刚生了蛋,前来邀功似的,头颈一缩一缩,朝老伴瞪着圆圆的眼睛,“咯咯嗒-—咯嗒。”叫了起来。平常,老伴一听到老母鸡叫,总比听收音机还惬意,她每每都是抓两把玉米给它撒去,脸上随之浮出欣慰的笑。可是今天,她却感到刺耳了。他看见老伴随手抄起一把菜刀,猛地向老母鸡砍去:“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怎么不明白,‘人一走,茶就凉’吗?”
老母鸡毕竟机灵,看事不好逃到院子里,老伴却不罢休,穷追不舍。看来,她是要把它杀了,用它来供奉“灶王爷”了。
唉,人一离休,鸡也跟着倒霉!
再欣局长没生老伴的气,他觉得老伴说的不无道理,便赶紧奔出屋,拉住了老伴的胳膊:“你没日子过了?吃鸡我明天赶集去买!”
“明天?明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日子,你离休了不吃荤,也想让‘灶玉爷’吃斋?”
再欣局长知道自己肚子里装的话,现在一句也用不到和老伴的理论上。蓦地,他急中生智,他松开老伴,向大门口走去,他要开“后门”让老母鸡逃生。
再欣局长两手并未触到门背,大门却突然开了。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局长,忙啥呀?李局长来看您了!”
“啊,小王、老李!”再欣局长赶紧上前去握手,攥到手里的却是一捆明晃晃的鲜刀鱼。
老伴由于过度紧张,更有点受不了这突然的惊喜袭击,手中的菜刀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就连小王和李局长问候她的话,一句也没听明白,只是胡乱地答应着。
再欣局长这时却很清醒,他一把拉过老伴,“这是水产局李局长!是接我‘班’的李局长,刚才还唠叨个没完,现在,有什么话就讲吧!”
老伴还真的没话说了,她看看李局长,又瞧瞧小王,望望他们捎来的鲜鱼,只觉得鼻尖一阵发酸,两眼竟流出了眼泪。
“老嫂子,张局长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对退离休的老同志,组织上时常惦念着,住几天,县政府的领导还要亲自来慰问呢!”
再欣局长的两眼也湿润了,他那只颤抖的右手又情不自禁地伸进了那个常常伸进的衣袋,但那小红本却终是没拿出来。不知是人老眼花,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他看着空洞洞的房间,竟一下子充实了,难道就是因为多了这几斤鱼吗?
晚霞徐徐向天边褪去,落日的余辉映在了石榴树的枯枝上,再欣局长突然觉得这树猛然间又长高了不少。再朝它的周围看看,原来这棵大石榴树并不是孤单的,它竟和一幅壮美的图画连在一起:近处,是城中村新建起的一排排瓦房;远处依稀可见几栋高耸入云的大厦。这时,不知谁家的小孩在门口点上了“二踢脚”爆仗,“噼—叭”,一道亮光直射天空,仿佛已经酒醉饭饱的“灶王爷”,满载着人间的祈盼与希望向西天飞去!
此小说发表于《泉城》杂志198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