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咹?!”
妻子的脸突然一变,眼一瞪,大嘴张了一半,就吐出了一个“咹”字!
这个“咹”字不是一般的字,尤其从妻子的嘴里吐出来,往往就是一句话,一句有着多重意思且内涵丰富的话,有时是直问,有时是反问,有时是惊讶状,有时是生气样,有时还是斥责,有时又是比“噘人”(骂人)还厉害的“嫌吼”。当然,有时也会是一种温柔,不过,表达温柔时很少很少!
妻子的嘴里经常往外吐“咹”字,王大栓既习惯又不习惯,其实用习惯来形容是不正确的,应该用熟悉比较恰当,因为不论妻子嘴里吐出那个“咹”字包含哪重意思,王大栓不用看脸,只听声音就明白妻子吐出的“咹”是什么了。不论什么意思,王大栓的心里都不舒服,即便是妻子随意的“咹”和气的“咹”很温柔的“咹”等等,王大栓都感到难听、刺耳,甚至害怕。
妻子嘴里往外吐“咹”字,刚结婚时王大栓根本就没意识到,连一点点的察觉都没有。王大栓真正意识到时,是结了婚不到半年让他提出与父母分居,单立门户过日子之前两三天的晚上,妻子教着他与父母争东西(财产)时,王大栓方才发现妻子的嘴里时不时的就吐出个“咹”字。
那个晚上,妻子连着向王大栓吐出了大概十几个“咹”字,开始王大栓还在心里暗暗数着,可后来就数不清了,因为妻子越往外吐,那个“咹”的意思就越多,最后竟成了对王大栓的斥责与“嫌吼”,王大栓记得最清楚的是:
“王大栓,你弟兄几个?这东西(财产)你不要你不争,留给你那两个兄弟‘咹’?”
“王大栓,分了居,是不是咱们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了‘咹’?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你再回来拿什么要什么能给你吗‘咹’?你父母给你,你那两个兄弟能给你吗?‘咹’!”
“王大栓,今晚上我就和你定下,到分居的时候你必须把这几样东西要过来‘咹’,要不过来我就和你不算完!”
对于妻子嘴里吐出的“咹”字,王大栓只要是听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心里既烦又怕。
听到妻子这一声“咹”,恰似一声断喝,把个老实巴脚的王大栓直吓得呆楞楞的。这次妻子嘴里的那个“咹”字一出口,王大栓真有些站不稳了,他想找个凳子坐下。
面前就有一把椅子,可他欲坐又止。双腿似乎已不听使唤,只管局促地轻轻搓着两手。唉!真该死,他开始在恨自己,大半辈子没做过荒唐事,今天竟鬼使神差般地听了镇保险代办所李守诚的宣传,干巴巴地拿上了四块钱,将圈里那两头百多斤的“壳郎”猪(猪未肥,骨头架子已经长成,百姓即称其为“壳郎”猪,即空壳的意思)入了保险。当时为什么就不先回家商量商量呢?虽说老李也是熟人,可再熟能赶上与妻子近吗?都怪自己头脑简单,无怪乎妻子骂自己憨,外人也笑话自己憨!
王大栓觉得妻子这次“咹”得很厉害,“咹”得特别吓人,但“咹”得很正确,使他感到本来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下子变得严重复杂起来,平白无故又做了一件憨事。
二
妻子“咹”完那一声并不是结束,而是更加深入地审问:“你就不睁眼看看,张怀平入了吗?孙欣也没入吧?‘咹’!人家当干部的都不入,左邻右舍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就数你能?!”
妻子喋喋不休地嚷嚷着:“王大憨呀王大憨,我看你就是穷汉肚子服不了参,要饭的腰里搁不住钱!你布袋子(口袋)里刚刚掖上几块钱就‘烧包’,没地方花了是咋的,咹?”妻子说着,上前拽了王大栓一把,大有搜空他的腰包之势。
“快别生气了,咱俩结婚三年了,我就自主了这一回事,总共不过四块钱,再说,老李讲的很在理,这些年,政策越变越好,上边净给农民办好事,猪要是真有个好歹,人家保险公司……”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小心翼翼地作着解释。
想不到越解释妻子火气越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快憨死吧!谁像你这个熊样瞪着两眼上当?这几年,好事多着咧!这提留,那集资,鼻子眼里都是钱,哪件事不好?哪件事不是抠搜老百姓?”妻子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咱庄户人养了这么多年猪,从来没投过什么保,入过什么险,哪个不好端端的,也没见谁家的死过。咱的猪要是真死了,我看谁给你保险?国家可不能和你一样,白白地往外拿钱!”
王大栓已不敢再吱声,意识到自己惹了祸,心里翻腾着,也开始怀疑李守诚说的那些话。
三
像专门给王大栓为猪投保做注解似的,十天后的一个早上,妻子还在炕头上睡着,王大栓便如往常一样,仍悄悄先起。
王大栓从炕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喂猪。
当他拌好满满一槽子猪食,敞开圈门的时候,他简直惊呆了!他的眼睛和他的意识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非同小可,他的头“轰”的一声,身子险些张倒,幸亏两手紧扶着圈门。圈里只“哄哄”地出来一头黑猪,那样子显得有气无力,一反往常抢食争槽。而那一头稍大的花白猪,却仍躺在猪窝里,一动不动,他感到不妙,连忙跑进圈里,手足无措地在那头花白猪身上乱摸。经验告诉他,猪已经死了,身上还有些热乎,经验还告诉他,这猪得的是猪瘟!
王大栓瘦长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片蜡黄。他不单是心痛这头可爱的花白猪,也不单是害怕妻子发现后的大发雷霆,而是担心保险代办所是否真的来人验猪理赔,拿钱赔偿。他大气不敢出,赶紧蹑手蹑脚地把那头正在慢慢吃着食的黑猪重新撵到圈里,左手把圈门挂好,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还好,那张曾惹来一场风波的保险单仍紧紧地贴在口袋里。像在失望的激流中摸到了一根木头棍子,王大栓仿佛看到了解脱眼前问题的一线希望!
他又回到屋里,不管妻子醒了还是没醒,也不管妻子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只说了一声:“我去趟镇上哈!”
王大栓走到天井里还回头看了看,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便敞开大门,又回头反手把大门上的“搭关”一扭,将大门关了,怀着一线希望,急急忙忙朝镇保险代办所走去……
四
王大栓从炕上悄悄爬起来时,妻子早就醒了,但她依然闭着眼装睡,然后就是从窗户上偷看王大栓起来的行动。结婚后三年多,王大栓清晨起来就去喂猪已成习惯,她继续装睡接着偷看也成习惯,只要王大栓走出屋,她就从从窗户上偷偷看着王大栓的一举一动。有多少次,她的心里也总是被王大栓的勤快所感动。这个早晨,见王大栓敞开猪圈门,两头猪就出来一头,王大栓紧接着又把出来的那头猪赶回圈里,然后往屋里走来,她便赶紧躺下继续装睡。听到王大栓回到屋里跟自己说了声“我去趟镇上哈”,然后就出了大门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失望总是有的,希望也总是有的。王大栓这位城实憨厚的农民,承受着巨大的精神负荷,请来了镇保险代办所的老李。
王大栓陪同镇保险代办所主任李守诚还没跨进大门槛,妻子那捶胸顿足的嚎啕就飞出了院墙:“这该死的王大栓呀!什么钱不好花啊,怎么单单去买了个破保险呀,俺那猪本来好好的,他买了保险就给出了大事了,这保险就是个‘丧门星’啊!可怜俺那头猪呀,要是不入这个险,俺那猪死不了呀!买了这保险,硬把俺的猪给咒死了!这该死的王大栓,现时也不知……”
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看见丈夫同李守诚一块进了大门,脸马上变了另一副表情:“哎呀,李同志呀李主任,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俺这猪好不容易养成这么大,你看它……”
李守诚简单安慰了王大栓妻子几句,便直接进了猪圈验猪。
很明显,猪是得病死了,按照条款,当然赔偿。
李守诚便面对面向王大栓两口子大体计算了下,每斤赔0.5元,死猪140斤,一共赔款70元。并说:“这头死猪的份量估估就算了,没有磅秤就不用称了。你们要是觉着比140斤还多,那咱们就去找磅秤称称!”
王大栓没敢说话,妻子回答李守诚主任说:“不用称了,不用称了,李主任的眼力真好,一估摸就估摸准了,你说140就140吧,多点少点俺都认了,就算140吧,‘安阳’ 俺那亲娘来,可怜了俺这头肯吃食好喂猪呀!”
其实那头猪140斤老李是高估了,当然不是高很多,也就是高出一斤二斤。王大栓妻子更有数,就是王大栓去镇上保险代办所找李守诚主任的时间里,她早就悄悄找来了本村暗地里倒卖死狗死猪的贩子张三麻子,并从生产队里抬来磅秤把死猪称了,称的份量是138斤,同时,以每斤0.4元的价格讲好了卖给了张三麻子,并死皮赖脸跟张三麻子说价钱压下来了就压下来了,但为了好算账,必须按140斤算,差一两也不行。张三麻子常倒弄这事,河东几个村收死猪死狗的户好几家,把死猪买来,屠毛带皮卖生肉,“猪下货”烤成烧肉,这里边的水深水浅张三麻子最清楚,这头猪又是刚死的,猪身上还热乎,他就没跟王大栓妻子计较。二人商量好了,张三麻子要先交钱再来拉猪,拉猪的时间就是等镇上保险代办所来验了猪之后见到王大栓妻子通知时,才能偷偷将死猪拉走。
就是王大栓到镇上请保险代办所老李来验猪的空挡,王大栓妻子偷偷做成了一笔生意,把死猪卖给了本村暗地里倒弄死狗死猪的贩子张三麻子,手里直接攥着了56元钱。
临走,老李一再叮嘱:猪死于瘟病,肉不可吃,更不应当卖,必须立即埋掉,现在,就请王大栓同志和我一起到镇上办理理赔手续。
王大栓想说句什么,被妻子的连连点头代替。
镇保险代办所主任李守诚说着话的时候,王大栓妻子心里就暗暗算了一笔账:猪崽买时花了不足20元,养了5个月,满打满算用粮(地瓜干和玉米)200斤,一毛五一斤,是30元,赔款70元,够本,还多出20元,算是工夫钱,把死猪卖掉,净赚56元!
五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王大栓妻子突然间变了样,她想,憨人自有憨福,幸亏王大栓憨得扔下那四块钱,要不然,这七十元从哪里来?这56元又从哪里来?她觉得,丈夫虽是憨点,但毕竟没有上当,甚至觉得他憨得有些可爱了,等王大栓回来,应该好好招待招待他!
突然,自己娘家那边传过话来,孩子他舅当兵歇探亲假,要顺便在家办理婚事。
她又在王大栓身上打主意了,想怎么再利用利用他那憨劲,把圈里的那头猪弄死,两头猪已经死了一头,另一头隔了一天也死了,合情合理,等大憨从镇上回来,和他好好商量商量,第二天早上还是那个时候,一边让大憨再去保险代办所报案,一边将猪送给娘家给弟弟办喜事……
她想着自己把“大栓”从心里嘴里都叫成了“大憨”,暗自笑了。他还想,明天早上叫大憨到镇上报案时,顺便给老李带上两瓶酒或一条子烟,让老李来验猪理赔更顺利些!
晚上,她炒了两个菜,烫上一壶酒,亲热地靠在大栓身边,和声细语地商量那头黑猪的事。当她说出了自已的想法之后,便两眼看着着丈夫,那神情,倒有几分温顺。她满以为会得到丈夫的同意和支持。不料,王大栓竟火了。憨人轻易不发火,但一发而不可收,他猛地站起来,把筷子一摔:“你,你太不象话了!算的什么帐?打的什么谱?还有点人情味吗?”
王大栓瑟瑟的两手往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忽”地拿出了一张小纸条,“叭”地往桌子上一拍,“这是你办的好事!路上让我碰见,钱我退给了人家,猪让我埋了,保险公司的赔偿单子给你!”
憨人咆哮了!因用力过猛,饭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盘豌碟子碰得“哗啦”响,酒壶歪倒了,酒撒了一桌。
妻子从来没见过王大栓这样生气这样发火过,她脸憋得绯红,迅即朝王大栓伸出了右手,分明是要拼上的意思。王大栓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妻子,毫无畏惧之意。蓦地,妻子伸出去的手,不知为什么,又缓缓地弯了回来,显得那么无力。她的嘴唇动了动,嗫嚅着,哆嗦着……眼光却避开了王大栓!
酒,缓缓地从饭桌上往地下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