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目初冬
时过立冬,浙西一角的天目山俨如深秋。下车小憩,天目外围的空气朝你袭来,那是一抹深凉、清澈、醇厚的气息;你慢慢地闻到了五色斑斓的秋味扑鼻而入。阳光微微,看到了天目之中的青山湖,一泊寒烟衰水。水的丰沛退走,湖瘦了,造成一种捉摸不定的迷离气氛。然而湖水是淡蓝色的,与天空一样柔和,那些远近的山峦正藏在目光不及的背景中。
为什么起名【天目】?引起我的好奇。后来几进几出转圈,看到了那天目山一道道椭圆形的山坨,包围了一个个较为低洼的峡谷。忽然悟出:那不是山的眼窝吗?那巨大的眼窝是被山树的丛丛睫毛衬托的;那么,何况视谷为睛,仰天为目,【天目】不是呼之欲出了吗?牵强附会也许是天真的,却是一个游客的奇特想象。当然,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天目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凸出的高峰,绝对不止一双眼睛。无数个山包和无数个山凹,应该是无数只眼睛闪烁的目天之状。上天垂怜,予天目之厚望,赋神秀之精灵;是天目山得天独厚的地理了。
不过翻《旅游小介》:天目山由东西两峰组成,相距10公里,东天目高1478米,西天目高1506米。《山海经》称【龙首山】又名【浮玉山】。双峰之顶各有一水池,如双目仰天,故名【天目山】。矣乎兮!不是我所想的许多只眼睛,而是双目睽睽瞪视高天也。
山域之广无边无际,东西南北中,皆名【天目山】。应该是浙江括苍山的余脉,一直延伸到江苏苏州境内的七子山呢。来到天目山,不应以临安一县来框定了。据说临安境内80%是天目山山区。我们选定深秋时节游天目,适于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秋山之美。
山道不宽约可两辆车擦肩而过,对驾驶技术要求十分严苛。起始山道两边多竹林秋树,待上至800米以上,依稀可观大树参天的巨景了。秋与山的结合,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片片落叶瑟瑟而下,闪烁而飞舞,把花青素转换的叶子,漂上各种红淡黄浅的自然色采。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工人逐日清扫,那弯曲狭窄的山路,是否雪一样堆满了细碎的叶子?步行踩上去发出细软的声音,应该有很帅的感觉吧。
山中秋深了,鸟类不多。大约都摸索在平原的上空,一队队南飞而去了。因此你盼望的鸟鸣嬉戏的场面是看不到的。那种朗鸟咯叽的美妙音乐听不到了,仅有几处喜鹊往返、乌鸦跳枝,构不成春天的鸟类世界。而一条蒿溪自上弯曲而下,构成高低上下多条瀑布,在上山途中偶尔显现。但秋去冬来,那淙淙溪水已经断流。小溪宽处五六米,窄处两三米,皆为大大小小不规则圆形石头淌满。水干倘卖无?倒是磊磊白石成全了水肃天寒的冬山,使一处处涧底的无私和清脱,暴露无遗。想象它的丰水期,放竹排撑竹竿的山溪漂流,真有动静相错的另一种妙处呵。
难分初冬与深秋的天目山,别有一番滋味。它更疏朗、幽深、高远,发古之幽情。多年前的北京香山,也是深秋、也是山涧、白石、夕阳古道:
【敬谒香山碧云寺中山堂】
红叶织山径, 碧落路几重?
寒涧煮白石, 鸟鸣向天空。
风云啸世纪, 夕阳归穹窿。
萧条隔异代, 惆怅听晚钟。
二,坐看云起时
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残卷二分。幅员辽阔的大陆,类似的山山水水是不少的。几百里之遥的临安天目山,与富春江畔桐庐县的桐君山,有一条天目溪贯之而流淌不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人进天目也就入此名画了。东晋诗人陶渊明:
【饮酒二十首•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少年时代倒背如流。一首诗催促了一个梦:我爱陶潜的诗,想做陶潜式的隐士。故园每被晨间鸟儿们吵醒,山中的我,必被鸟鸣早早纷扰了。住在半山腰的茅屋中,周围松杉成荫,屋前豆棚瓜架。那鸟也喜与人邻居,把巢搭在松树的大树杈上。内中我最喜爱的鹪鹩之一曲婉啭旋鸣,波折、忸怩、潇洒、清脆,着实令人欣喜。童子贪睡。我洗刷用的是一条厚实土布毛巾。在庭前石坪上三声咳嗽之后,晨鸟远飞。做一套简单的八段锦,浑身舒畅。继而添柴生火,煮早餐,无非包谷小米之类山粮。待童子起床用餐之后,一起去访后山的老道清非子。
山中略有轻雾,怕雨命童子携蓑衣斗笠、壶浆箪食。路需先下,过一道短短山梁,再上到高约里许的朝阳茅庵。越往下那些毛竹喜暖都粗壮挺拔,林中百鸟齐鸣,顿觉心旷神怡。那山道沾湿弯弯曲曲有点轻滑,我练得双脚站钉功,不会滑到。童子轻捷在我之前两三步,哼一曲山歌,笨拙有趣。约莫一刻下到山梁,阔可两三米毛涩不平。一眼瞥去下面是个深五十多米的峡谷,我关照童儿小心。
过得梁来就是一条弯曲的陡峭山梯。两旁巨石峥嵘,留下空间不多。此刻天已大亮,阳光照不进来,仰之也就是一线天。好在芒鞋轻便,童子随身走得尚快。从山阶上了另一条陡峭山道狭仅容身、佝偻俯地,累得我们热汗盈盈了。总算走完,才看见上面的茅庵数间被一绺晨雾挂着,有两只白鹤盘旋树梢,不禁一阵欣喜。我这老朋友可不大好找,除了路难走,更有遇到他的机会不多。即使见了面,清茶一杯芳香浓冽,相对无语。但感觉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气喘吁吁地上了台阶,那古松下一盘大石桌子,四周几墩石座。俩个双丫道童正在拭拂,和扫地。他们笑盈盈地说:啊呀,师叔您来迟一刻,师傅上山采药去了。让座献茶,那大孩说,师傅算定您今天来,你看这枫露茶都沏好了。但是山下有病家急需草药救命,他就等不得您了。我想,这怪他不得,便回道:要得要得!
遇见了一位怪人,不以礼为一,不以物为悟,不以见为节。他在山中是有形而无形的,有形则能见,能见而不多言,多言谓之妄。故很难与他见而畅谈的。多数时候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会摆许多事物在室内给你看,而说不出如何道理。茶毕站起来进正屋,上首三清道人李聃之像白髯红膛,微笑不言。座前香烟缭绕已将燃尽,想必庵主四更就起诵经练功了。两旁摆列瓷瓶插了沾着露水的蒲剑、艾草、柳条、竹笋,以敬道祖。我和童儿自不免缓身下拜,念念有词:今天赐个好运气遇到清非子吧。
这就离开茅庵,继续上行至对面另一座山崖。我与童子且行且止,为的是一路山景十分离奇。行了一段山阶,只听不远处轰隆轰隆犹如雷鸣。天空蔚蓝白云少些,哪来雷雨?只见右边与路平行一条山溪阔约三丈,潺潺而下,被那些石头激起朵朵浪花。躬身俯瞰,溪水内竟有许多小鱼逆行而上。它们是要去跳龙门吗?龙门又在哪里?我蹲下来捧了一口溪水漱口抹脸,一股甘冽异常的凉气立刻爽满全身。不觉吟道:好泉只配深山有,哪得世间几家烹?
转了三段山路,面对两峰之间一道瀑布纷纷扬扬,萦绕而下有五丈之高。旁边巨石上书有王羲之体的【蒿溪】二字。一下明白,原来幸运逢到蒿溪雪瀑了。深山无人惟闻流瀑轰轰声不绝。一二山鹰从瀑前忽上忽下,捕食小鱼。然水滴溅人细雨濛濛,我与童子穿上蓑衣斗笠。伫立巨石之旁,好一幅流瀑溪翁图也。
知道上山必有大池难涉,下退半里有一狭窄处,双双踮石涉溪而过。离开瀑布水池东行,天空豁然开朗,看得见对面小山上绿意盈盈,正是春草欲长时啊。这山望见那山高,山鸟成群飞翔来回,想来从右侧上去采药必到此山。都累了,与童子坐在石坪上休憩。
我伫立崖上,手握喇叭,对山大喊:清——非——子!
声音从远山折回:清——非——子!变得遥远而含糊,不是他的回答。约几分钟后,有一朵山岚飘在半山腰,绕住那棵旁枝斜倚的松树。这像是被我喊出来的轻云出岫?一忽儿,山下峪间又生一朵。不消半刻那山岚越生越多,纷纷聚合。这倒给我现成地吟咏了一首王维: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蜗居一山凹,做一介古代的布衣文人;晨起访道茅屋,午间沽酒杏林,暮听山寺钟鼓迭磬。而或三俩好友友、随景而座、因风却步。两袖清飘一身正气,遂得天目山春来万鸟齐鸣,夏至清露深滴,秋赴黄叶飘飞,冬藏雪山清幽。我想,这样的优美发生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童儿乐了说:师傅,那空空的山谷里怎会有这么多云儿藏在下面呢?
我说:蠢材,不闻老子言“天地归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哉?【道德经】言: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不,那山下众溪汇瀑、众瀑生汽、众汽聚云;道之成焉,被我一声呼唤,都聚精会神地赶趟来了啦!童子呵呵一笑,似懂而非懂。
云幕上来,天目山万山皆隐,诸峰露出似众道人相拱问讯状。剩下我俩一块松下石坪,清非子是见不着了。今朝所行所遇焉知不是他的故意安排呢?一庵、一径、一瀑、一溪、一岚、一松、一鸟、一鱼;生出千山叠秀、万木参天、飞禽走兽、日月星辰;无不循道而行,各各自守。大道之行无不与天地万物共尊共享。
为一座什么样的山陶醉?骨子里是这样一座山,有爱山人一样的憨厚,石头一样耿直的性情,所激起的认同感。在这万丈高峰之上,化为庄子的大鹏、游鱼、去万里之苍溟遨游自如,该很快乐吧?
三,万木参天
喜爱树木。去【天目山万树园】膜拜一座树的神祗。
初冬时节的森林,已经失去浓荫蔽日的勃勃生机,显示了原始的质朴和坚强。五千平方米的大树区,约处山的千米海拔。气温和日光都有点不一样,凉了、亮了。沿着之字型的狭窄山道曲折上山,一根天目山竹竿撑起了一路奔跑。小道畔的树木越来越高大,从平凡走向奇异。那些黄槲、银杏、柳杉、马樱、杜鹃、金钱柳等树类,逐渐多了起来;高低不一,彼此参杂、疏离、呈现着自然群落的状态。
在树种丰富的大树园,柳杉以高大粗壮、和树龄久远而令人惊奇。从脚下占有大大的树根,到腰围三四人合抱,直至卓尔不群地插入高高的天空,它们显示了自身的独特。柳杉的品类并不单一,有鸳鸯柳杉连在一起、叠罗汉的柳杉上下各一、丛生的柳杉一母几子。但令人喜爱的还是那几棵独立徜徉,自由挺拔的大树;我上前双臂合抱,也不能抵达其腰围的三分之一。
狡黠的导游一开始就提出大树王的悬念,诱人一见天目山的稀世珍宝。小路回旋,有的是狭短的山石,有的干脆是从光滑的石面踩了过去,太陡处铺设木板阶梯狭小仄逼。路旁大树不断推出,生长在崎岖倾斜的山坡上,但都不是大树王。行不一刻又至一山峪秋色斑斓,此处有一巨大的柳杉矗立众树间。众人议论这是否【大树王】了?导游说,那是新树王!其腰围和高度,绝不亚于【大树王】,但树龄少了一千多年,是南宋时发现的物品。
生命啊,生命!不经意间就会有奇迹产生。
独走空山,天目山很淡澹,没有多少人群。一宽大的山坪上有亭翼然。五世同堂的银杏,就在崖畔三步之遥,因底部有五个陀螺状的树根而得名。据说是第四冰川期的遗产,树龄万年以上,大大超过中国历史了。冰川期全世界的银杏都绝了种,独有天目山较为温暖赖以残存;后来移栽海外日本等地,保住了这一树类。
山林空气特别清新。队伍自由流动,走了半小时的狭路,到了上面终于较为平坦。在巨石侧立之下路面崎岖,鹅卵石、木栈道、横石板随势而异,石块的犄角常来绊脚。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后,品味夕阳中的山峦寂静清幽。山雀叽喳,伴着脚下蹬蹬有声的足音,那是何等的悠闲自在?忽悟:人生亦必多处险要,而斜阳袅袅平稳悠游的行踪,也许只有此刻!真是千年等一回呵。
再上一座山崖到【开山老殿】。门墙外的山崖上,那【大树王】参天而立,四围由水泥桩铁链绕住。众人议论纷纷。导游说,解放后中央某研究所到此取样,用碳14鉴定这棵树五千多年了。目测约有三人合抱之围,高约十层楼之顶。树冠寥落、疏枝斑驳、树身裸露,显出失去生命后的木讷状。乾隆御封的【大树王】,引来乡民剥皮求药,至1936年全部枯死。有趣的是鸟雀有情衔来柳杉种子,竟在老树枝上萌生一撮绿叶。
上殿用茶香气氤氲,说起一番惊世骇俗的故事。2012下半年,两个与我有点关系的作家不正常死亡,都非常偶然。至此,禁不住胸中热流奔涌难以抑制。感叹生命的脆弱和强大,远在不同地方搏击;人类在与环境的较量中处于颓势。而天目山19棵胸围3米以上的柳杉仍然挺立在它们的故乡,倾听着天空风雷雨雪不同的声调。你把抱这些材质坚韧表皮粗糙的树干,显出人如侏儒般矮小。
人与树比,还是树强大。
天目山的树躯干高大、树冠茂密、张扬了扶弱抗强的力度。遭遇台风摧折、冰川泥石流,始终保持自尊和抵抗;坚韧而又挺拔地坚持了数千年。在大树面前久久地驻足,回归一场远古的灾难,领悟成长的意义多么艰难。
四,禅源寺晚课
山地车慢慢盘旋而上,如一枚螺丝钉缓缓旋入天目山坚韧、健朗的古木深处。山虽宽广而道甚弯曲,呈180°左撇右捺状。我抓住车座边沿,抵消那晃荡的车势,有人晕车呕吐了。远处的峰顶染上一撇阳光,而近处的山凹暮霭沉沉,颇有“荡胸生层云”之妙。车的前后旋转,使车窗外的山峦明暗晃变,一瞬之间分开了阳光的向背,又进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越往高处气温下降。人在车内感到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觉模糊,我真怀疑是否要变成聋子。是临时性失聪吗?看到一个比我小二十多岁的同伴,也在用双手按摩耳朵眼,知道不止一人有低压反应了。随着车的旋转恍惚走了很多路,该上到1300米左近了吧?两旁的山色罩在浅浅的阴影中。
天寒岁暮的【禅源寺】,果然是千年古刹。一片宽广的山坪上,南瞻远山层峦叠嶂,后围近峰翠色可餐。落在山坪中的寺庙,深哉,幽哉,险哉,静哉!四壁峡谷惟一径可上。它已经用高深莫测,割断了与尘世的联系。私忖得此佳境,虽匆匆百年布衣素食,亦深足以慰矣。一众鱼贯而上,那宽广的大殿前楣上,书写了【韦驮菩萨道场】。立即想到小时候关帝庙偏殿供奉的、头戴尖顶盔手举九级棍的他,原来就在三百里外的天目山修行出家的。一下子缩短了我与他的距离,感到既神话又现实,既圣灵又普及。那么他肯定是个怜悯众生的好菩萨了。
殿内外寂静肃穆。悄悄地进去,只见高大的神堂东边,有许多僧人黄袍黑靴、正在低头合十念诵款款而行。他们不慌不忙的进行,世外的一切都不会干扰他们。来不及细看哪个是方丈?有多少僧众?他们在怎样地念诵经卷?匆匆的地拱手作揖,匆匆地退出,怕惊扰了禅源寺庄严的晚课。此时炉内无香烟缭绕,亦无一个香客前来还愿。寺中的傍晚悠闲沉寂,队友停在大殿广场之下,我归队后却有几人上来了。我忘了要紧的事?责怪自己没有诚意地跪拜,只觉心有不安。因此二次进殿,双手合十闭起眼睛祷告,然后跪下叩了三个郑重的响头。
圆了心愿后顿觉心静,甚至忘了耳朵塞了棉絮一样听不见声音,好像禅源寺就是一片死寂。下得台阶咕噜噜喝了几口矿泉水,谁知随着凉水骨朵骨朵喝进去,那耳朵突然骨碌碌地响了起来。当然那是耳膜被内部的气流冲平了,恢复了正常的听觉。但我天然地认为,与我的第二次跪拜不无关联,是韦驮菩萨解开了我的困扰。
两次顿悟感觉亲近,有必要细看一番这神秘的禅源寺。几个杂役僧人从东禅房内进出,引起我对大院的好奇。随乡入俗抄到东厢看看,发现大殿两侧都是黑瓦黄墙平房,是个生活区。大殿后的高处还有殿宇,当是大雄宝殿了?左右山峰离得甚近,山上的树木一派暗绿色。暮色四围的深秋,禅房早早的进入晚修了。凭感觉,竟不知太阳下山没有?那壮丽的山色,正在用暗绿的烟雾吞没空间。山寺变得模糊起来,深深的落进了群峦环绕的天目。落日溟濛,现在就是佛祖和生灵一起坐禅,反思一天进退是非的冥前。那冥后的梦是在九九八十一天之上?还是在山下尘俗苍生的苦难中?
下山时极目远眺,只见南峰之巅一抹黄黄的夕阳,给天目之冠涂抹了一层绚丽的色彩;似把红、黄、橙、紫、蓝绿的明色,镶嵌在阿尔卑斯山的南峰上了。在高高低低的绿色之中,越是接近阳光的山巅,树色显出红黄间杂的灿烂;越是下沉的背阴处,则抹上了一层淡蓝的山雾。这一块山尖久久的闪耀着油画般的迷离。天目之秋树叶变幻的魅力,绽开了游客的美目流盼,数度回眸不忍倏然离去。
山岚迷蒙峡谷幽深,陡峭的山径淹没在暮色苍茫之中。不免想起李白的: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它是一只大鹏该上树栖息了,它是一口晚钟也该停止嘶哑的震荡。禅源寺的晚课是个遐想。如果是单行,我怕是不想回去了;如果要我久留,一定从命。
五,夜宴诗歌
深秋、山中、黑夜。
车是陡路上行,几个大转弯才上来的。找停车坪又要倒车、转弯、几进几退才妥了。山里夜来早,前后两进的客厅已经点上灯火了。我愿意想象那黄黄的灯光,最好就是古代的蜡烛,此刻就是李白的夜宴。
后厅里临安东道主和我市作协的领队作家们。前厅是我等一帮哥们、姊妹作家。西间就是厨房,开宴后职工们也在一旁晚餐了。后厅里正如京剧开场锣鼓,一个个主角们不免高声喧哗。我们这边却在仨俩劝酒,说些悄悄话如小溪潺潺有情有致。女作家颇多,你敬我劝并不乏味。
主桌过来敬酒,临安人都热情如注。文人们聚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句不离本行,文坛新闻、莫言的诺奖、余秋雨落寞等等,倒也是一道道不错的下酒菜。顺理成章,美女作家扎堆过去敬。我年龄最大不胜酒力,在热闹之际开小差去庭外走走。
山庄独柱擎天般地矗立在重峦叠嶂中,山坪不大有水泥栏杆围住。地面有些坑凹幸未下雨。里边灯火闪烁,外边可是寒气阵阵,冷得我双臂抱胸来回踱步。我要欣赏的是那黑黑的、似乎要向我靠拢来的左右山体。它们很模糊,因为离得近才有这种感觉。浓浓的夜色弥漫在上下的山坳里,不知深浅。此刻如果对天喊一声:我在这里!山外也没有人听见的。意识到伫立之高,离地千丈也不为过。
一群人正沉浸在热烈的酒气话语之中,偶有酒友瞬间外出对下撒尿。
一个人独来独往很久。可想这个山庄正在天目山的深处,一个千米以上的小斗坪。瘦嵴、削立,高处不胜寒。山间的气温如此冷峻,回放着当年的鹅毛大雪、铁马冰河、汽笛长鸣、孤立无援、紧闭旅舍、等等狼狈不堪的场景。黑乎乎的我,觉得鸟瞰山下万丈深渊,该是彼时面对的现实;行走脚下如履薄冰,却是我此刻散步的感觉。
也许是寒夜触发,我的心竟从天目山,飞向那大雪纷纷的东北。此刻的独步,重叠了二十年前在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躞蹀。在我的壮年发生过这样非同小可的事,我被长长的严寒所威慑和包裹,遭遇了绝大困境。但也遇到了许多热心至诚的东北友人,不厌其烦的为我设计解脱、得以全身而退。这段费时三年的征程,后来写成十四篇散文,几十首诗歌。在我的作品中间,形成了苍凉、孤独、清峻、和洒脱的一道文学风景。为我的读者喜欢,誉为“忧伤文学”。想起了不联句的:流浪,流浪,哪里是我的故乡?哪里有我衰老的爹娘?
张寒辉的【松花江上】,初中时代一个右派音乐老师用风琴踩出的歌。一代代去国离乡的流浪人喊出的悲凉,道尽一个个孤身之旅的无奈。一段浓重的乡愁需要释放,已经别无选择。无论如何、现在轮到我去敬酒了。呼喊了哥们四个,列队前往主宾席。正在热闹的他们,见是一老叟领头敬酒,也就手持酒杯全体起立。我笑嘻嘻的开言,在灯下朗声吟咏一首旧诗:
【赠东北诸友】
大虎山前雪花飘,北望龙江路遥遥。
开原昌图墟里烟,锦州营口海边潮。
五旬风尘著乡愁,三年白发赋征谣。
塞外孤身仗侠义,万里莽苍酒一瓢。
献给朋友吧,为了友谊,干杯!明显的被诗感动了,酒酣耳热众人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在这深山黑夜,诗也有人欣赏是诗歌的胜利。
时光倒流,屋外漆黑的山峰和天空,深深的峡谷和森林,顷刻变成大雪封山。一众雪峰逶迤远去,山旮旯的曲线、睫毛般的树林、山溪、白峰、深谷、茅庵、寒江、斗笠蓑衣……。
漫天大雪纷飞,天地一白的东北大地呵,天目山向你伸出冬天的手臂。东北的大雪、火车、旅途、城市、征程、乡愁和侠义;江南的新朋旧话、高斟浅酌、****帅哥、放浪形骸、贴面舞。诗的冷峻与场面的热烈,推杯换盏胡话连片,……都受到感动。
这使我想起李白的俱怀逸兴壮思飞,对月邀影踏歌送客,唐诗的奔放性格。那披着白纱的新娘和黑色燕尾服的新郎,在萨克斯缓缓的音乐中,雪一般翩翩起舞。一个屋子的人都
pty。天目山峰顶上的舞蹈进行到深夜。一座宽广高耸的大山,就被厚厚的雪封住。
回到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生于这个世界,你永远是个流浪的客人。生活在幻想中的自己,诞生出自己的幻想,或许是好事。目光的不确定,不确定的目光,或许是世界的宽容。做个陶潜式的热爱大自然的隐士吧!即使走不动了,嚼不动了,喝不下了,生命继续的还有文学。夜宴和诗歌、归隐深山的梦,真的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