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是上世纪80年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进入变声期在文汇报发表了处女作”,他的早慧和对文学的痴迷使他成为青春诗坛的活跃分子,并以“晓波”的笔名写下了大量的青春诗行。2011年,已过不惑之年的丁捷写作了长篇小说《依偎》,这部作品的诞生一点都不让人意外,虽然丁捷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职业的缘故与文学若即若离,虽然在此之前他刚完成了似乎被定名为**小说并火爆网络的《亢奋》,但丁捷骨子里还是一个具有浓重抒情浪漫气质的诗人,是唯美的,感性的,理想的。
《依偎》叙述了一个纯美的爱情故事。在遥远的雪国亚布力思,年轻的“我”与安芬不期而遇,一个是丢失了身份和行李的年轻画家,一个浪迹天涯的酒吧歌手,他们迅速地进入了对方的世界,诉说,或是倾听,并且一同去寻找传说中的藤乡。在小说中,无论是叙述人还是倾听者,两人都在向对方讲述自己的青春往事,回忆那些刻骨铭心或懵懂或惨痛的爱与性的经历,在回忆中,他们看到了对方,也看到了自己。随着心扉的不断打开,他们渐渐相爱,精神与**最终融合在一起,完成了一场单纯的、温情的、相拥相依的浪漫爱情。男女主人公寻找“藤乡”的经历,就是一次寻找爱情的经历,寻找幸福彼岸的经历。现实的藤乡也许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象征,是受伤的心灵在历经了一次次钝痛之后的归依之所,正如安芬所说:“也许,我就是你眼前的藤乡,你就是我眼前的藤乡,我们是彼此的藤乡。”《依偎》所叙述的情感意蕴绵远悠长。丁捷显然在努力营造出温暖、伤感、纯洁、怜爱的情绪与氛围。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从相遇到相知再到相爱,这一切都是在冰天雪地的背景下完成的,他们似乎与世隔绝,情感没有丝毫的杂质和瑕疵,纯净得如冰雪一般。这样的书写让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良苦用心,当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后,爱情观、价值观都不得不随之而改变,现在已经很难寻觅到那种没有功利目的、没有附加值的爱情了,人与人之间即使是相守终身也已经无法完全打开自己的内心。情感的缺失让现代人的心灵无家可归,只能寄托于永远无法找到的“藤乡”。
从一部长篇的角度来看,《依偎》是简单的,可以把它定义为“简约型”的。它的人物关系单纯,主要人物就是“我”(栾小天)和安芬,并由他们牵扯出马力、荔枝花、厂长、谈默等有限的几个人物。整个故事的情节也不复杂,即“我”与安芬的当下的和过去的情感经历。但是,小说并不让读者感到单调和乏味,而是丰富的,复杂的,引人入胜的。为什么一部简约的小说会让人觉得一波三折,血肉丰满,枝叶繁茂?我想主要得力于三个方面:一是结构的变化。作者采用了多种小说叙述手段,如主副线的设置,叙述的倒置、穿插,变换叙事人称与叙事角度等等。“我”与安芬的故事是****的主线,而“我”与马力的故事、“我”与蓬蓬的故事,安芬与谈默的故事,安芬母亲荔枝花与两个男人的故事,上海男人与安芬、安香的故事等是****的副线,而且,主副线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最后,"我”和安芬分别讲述的两条副线的因安香就是马力而会合到一起。尤其是到了结束的结尾,作者又令人惊悚地道出了整个故事的真相——原来“我”和安芬其实完全是因车祸而依偎在一起的濒死的陌生人,他们的故事只是一幕灵魂的幻境,是在**已死亡的状态下的灵魂的交流。在作者从容的驾驭之下,简单的故事变成了复杂的艺术,它显示了****艺术改变生活存在的力量与有效性。二是语言。看得出,丁捷在《依偎》的语言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因为****明显地分出了为主线和副线,这让作者的叙述采用了两种笔墨,主线是“我”与安芬相识后相约一同去寻找藤乡的爱情历程,笔调抒情纯美而细腻,节奏舒缓。而副线是对往事的回忆,语体风格偏向粗砺,暴力和血腥,节奏也相对较快。作者对两种风格操控娴熟,转换自如,尤其是对主人公温婉纯美的爱情故事的描述如诗如画。在一个语言日益粗糙、程式化、传媒化的时代,作者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语言的张力,并刻意保持语言的诗意,表现出了一个作家对语言的敬畏。三是向深处、细处开发。歌手安芬是一个三十三岁的有过复杂情感经历的女人,作品对她的刻画是耐心而细腻,并且不断地向其内心进行深度挖掘。安芬没有父亲,与风骚而粗暴的母亲相依为命,而她的初恋情人谈默竟成为杀害她同病相怜的妹妹的凶手。曲折的人生道路和恶劣的生存环境造****物复杂而独特的心理和性格,安芬热情、大胆、率真而又放荡不羁。与之形成对比的二十岁出头的“我”(栾小天),少年时的怯懦被辱,马力被杀使他产生的巨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到大学都无力接受正常的爱。作者在对比中把人物的心灵世界丰富而细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在不断打开的心理窗口中,延拓了阅读的时间和空间。在一个快捷的时代显示出文学作为“慢”的艺术的魅力与价值,引导读者走向内心,走向情感,走向生活的细部。
《依偎》确实是简约而又是复杂的。这样的作品是不是体现了现代长篇的发展趋势?从长篇****写作的角度看,或许《依偎》所提供的经验将会慢慢显现出来,它呈现出一种新的长篇气质,一种与当今生活同步的美学形式,一种与传统长篇拉开了距离的现代行走方式。我们可以约略地回顾一下长篇的传统。总体上说,传统长篇与历史有着割不断的渊源,史诗是长篇的最高标准,也是作家们的梦想。它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它的人物、故事、结构、冲突都是由外部世界提供的,甚至直接由历史事件构成。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言,似乎已成套路,作家们习惯沿着历史一路写下来,一部部长篇就成了一部部断代史。但是,不管是世界还是我们,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战争”、“革命”、“灾难”、“大动荡”这些词从我们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之后,当历史变得平静、日常生活化之后,我们的小说该如何叙事?当外部世界不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戏剧性的事件,我们的故事又从哪里来?现代小说的转型已摆在我们面前,小说与现实生活的同步化正是我们目前需要思考和实践的问题。其实,中国的许多小说家特别是年轻的小说家们也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创作尝试,《依偎》的出现就是一个例子,它为我们提供了使这一新的小说美学站到了前台机会,它的故事的推动不是来自于外部世界,而是由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来推动,它挣脱了传统长篇的沉重,又避开了时尚小说的轻薄,简单之中深藏丰厚。这样的长篇表现出一个写作者的思想深度和审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