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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午后和暮色来临之前,街道开始冷寂下去,被太阳笼罩了一天的树和楼,渐渐拉长了影子,像城市空荡荡的裤腿。在满目的金色中,尘土毛茸茸的颗粒在不停的飞舞中也已经倦伏了。这是一天中整座城市血流趋缓,黏稠得让人几乎丧失知觉的时辰。 最早打破时间与空间懈怠状态的应该是一辆自行车的铃声、公交车门开启时像轮胎泄气一样的声音,接着还有小汽车的几声喇叭,然后街道流动的东西越来越多,直至汇成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 在公共汽车站牌边有一棵树,因为一次移植它从潮湿的水边来到了热闹的大街。因为来自移植,它成为一个沉默的外乡人,尽管从外观看它同周围的树并没有更多的区别,但流动在这棵树里的汁液一定同本地的树种完全不同。它曾经远离噪杂和废气,它的根须以前汲取的是澄清的湖水,因此它的树汁像水一般纯净得有些偏蓝色。这种体质的树,可能对移植后的土壤和空气并不容易吸纳,它有些忧郁,它天生充满对外界的戒备之心,它不热衷实践一些普遍的生存经验。它依然是一棵树,它站得很久了,以至于它不知道站立是存活的方式还是一种应该恪守的无意义的工作职责。 一个时辰的突然来临,树从漠然中醒过来,它感觉自己手和脚的枝丫开始有些暗流潜涌,但它依然迟钝,像一个使劲想摆脱什么而什么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人一样。 黑暗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城市被电流激活一般次第亮起霓虹灯盏。一棵树疲惫的站立也终于能够松弛下来,一棵树出乎意料地喜欢一种柔和的只有轮廓和侧影的迷离暗夜,在黑夜的掩盖下,一些欠缺和顾忌都将藏匿。从黑夜进入一座灯火璀璨的城市时总比在白昼离开时感觉更美妙,一些在黑夜中不清晰的物像在阳光下露出**的粗陋面目,使人怀疑昨夜与今晨的目光从没有在同一个场景中交汇出入。 树现在可以漫不经心地观望一下交错嘈杂的街道人流,等待街道慢慢变得安静,它可以任意地摇曳自己的枝叶,用树枝在空中胡乱地涂画一阵,以此抵抗从白天带来的繁杂情绪。在白天它必须为谋生保全自己的一席之地,比如在别人眼里站成认真的足够美丽的姿态,要去遮荫挡雨,吐纳氧气,还要去争取太阳,以使自己长得更高些。因为是一棵被别人移植的树,所以它必须被别人所安排所审视,遵守规则化组织化的秩序,白天许多眼睛的亮光甚至更险恶更具有入侵性。而到了夜晚,树无需为别人遮荫,无需进行光合作用,无需接受太阳的亮度对人纤毫毕现的刺穿。即使树在白天被撞出了伤口,也只有到夜里才能细细摩挲,才能把疼的泪水无所顾忌地横流。而它的外观无论叶子是绿的黄的,舒展的和皱巴巴的,树都无所畏惧,有谁能看见呢。夜色是最好的修饰品,宽容而纵深。 因为在公共汽车站牌边站得太久了,黑夜中,树终于幻化成一个人挤上公共汽车,开始这个城市的旅行。在拥挤的车上,人与人之间推来挤去,在貌似亲密的肢体接触中加剧彼此的隔膜和压迫。即使和很多人肩靠肩背靠背它依然感到很孤单,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一棵树呵!因为身处异乡,在别人眼里它愿意永远是一棵不露声色的树。而在夜晚它再也不愿想“一棵树为谁而生?”“一棵树为什么长在这里?”之类的疑问。 它在车的流动中瞭望这个城市的灯火,观望是一棵树的个人姿态,在任何一个模糊的夜晚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记忆,夜色容易填平一些沟壑和差异。黑暗泅染了许多事物的边缘,使一些原本并不相干的事物有了关联和共性。树在回忆一个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回忆是一个多么疏离而感伤的词,在夜晚变得清晰、浓郁,经久不息。在黑暗的灯光灼人的街道一次次游走,只是街更宽了道更长了,没有递进和转折,它再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它甚至觉得这是一次专注的不由自主的跌落,它不知道滑到什么时候,直到等待一只强有力的手扭转它的痛与快的滑行。树就这样忘情地回忆着,然后把一些东西一点点咽下去。 跟随公交车停停歇歇地游走,树不知道它应该在哪一个站牌下车,但这无关紧要,它的目标只是行走的过程。从生理学上说,瞳孔在高光下收缩在黑暗中放大,黑暗使一棵树从瞳孔抵达内心的甬道生发了内在的光明。从车上下来时,树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鲜红长裤的女子。这是适合夜晚的装扮,风衣是夜色对人的无边包裹,鲜红是被溶解和吞噬前的尖锐的反调,是血液的涌动和回忆的惊醒。在夜与昼的边缘,红和黑是必须过渡和断裂的两种颜色,是矛盾中的对立与和谐。而回到白天,树的颜色还能有所变异吗? 树的头顶,星星和月亮在靠近,在夜空的旷达中传递着电波般的暗语。黑夜使世界拥有了庄严的深度,一棵树甚至可以奋不顾身地扑向另一棵树,一棵一直等候它的温暖的大树,它甚至相信自己的根须就扎根在另一棵树的树心里。它们像久违的亲人一样把枝叶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在短暂的相聚中,一棵树获取了一座城市的温度。 一棵树感觉自己无以言说地喜欢黑夜,对一棵植物来说,迷恋黑暗是有悖常理的,甚至有损树的生命成长。但是,一棵树与黑夜之间找到了得以信赖的稳固关系。 一棵树必将死去,它愿意无所惊扰地消融在无尽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