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大雪,然而期待中的大雪并未来临。季节的风在这座高原的城市里有着太过锐利的锋芒,干燥的空气夹着冷风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每一个裹紧衣服的行人从头到脚问候个遍,而后毫不留情地抛弃。城市里,冷风恣意地掠过,无视任何人的单薄与弱势。
向来畏寒的我在这个季节更是惧冷惧风。我所有眺望的目光,全都抵达不了想象的高度,而是折断在水泥钢筋的建筑丛林中,一如曾经所有的努力,全部在挣扎的过程中渐渐式微。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无比思念村庄——那个高原上偏远闭塞的小村庄。
那里有点着煤油灯、烧着柴禾、生着炉火、炖着伏茶的温暖小屋;那里有土墙夯成的院落、在矮棚内自在地嚼着草料的牲口、闲庭信步的公鸡母鸡、不时聒噪一阵的大黄狗;那里有提着灯笼在夜巷里行走的萤火虫,有黄土夯制的、风雨剥蚀的庄廓墙上的蜗牛壳,有头上顶着两把小刷子却一味横冲直撞的斑蝥;那里有老院墙脚跟里积年的青黑色苔藓,有突然露出一枝吐着芬芳的杏花,有满陇满畦的油菜、小麦与洋芋;那里有在这个时节的空场院里敲锣打鼓演练社火的男女老少,还有那三三两两的、在背风的日头下纳着鞋底、唠着家长里短的村庄的妇人们……凡此种种,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我此时思念的对象。
思念的触角在这一刻伸得很长,最后延展到村口,定格到曾在村庄观看社火的场景上。那是久负盛名的千户营高台社火,且不说那威风八面的灯官老爷,也不说那逢人便做鬼脸逗人发笑的胖婆娘,单是那车拉高台与人抬高台几乎交错相随的场景,在别处的社火队也是极少见的。这些当然都是这一场极富感染力的农村社火表演中最为吸引眼球的看点。
然而最令我激动和感怀的,还是表演群中的村民一个个端起大酒碗于露天场地中豪饮的场面。不论是双鬓雪染的年迈老者,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论是羞色微露的女子还是豪气干云的男子,那一双双粗糙的手在接过酒碗时,仿佛同时也接过来不容推辞的义务与责任,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之后呢,并没有人借酒装疯卖醉。他们跳跃、歌唱、舞蹈;他们似醉非醉,脚步轻盈;他们自我欣赏,自我娱乐,自我陶醉。
这完全不是我在寻常酒桌上所见的情景,这是庄户人家不修饰、不伪装、不矫情的自然表露,他们不遮掩、不躲闪、不推诿,这是毫无顾忌、率性而为、敢于直面内心的真实性情。
那一天我跟着这支队伍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在田垄与沟壑间穿行,在打麦场上流连,在村头巷尾嬉闹。我和许多观众一样,有着和表演者一样高昂的兴致、一样激动的心情,一样醉意醺然乐在其中。
时隔多年,我仍难以将那个场景忘却,那种欢乐、吉祥、喜庆、热闹的气氛,除了村庄,我无缘再在城市的任何一隅体验。当我离开村庄一天天渐行渐远,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甩尾吃草的牛群、跪乳感恩的羔羊,以及一世操劳的祖祖辈辈,由这些因子组成的思念,在这一刻如飓风掠过心际,来得迅疾而猛烈,打湿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情绪。(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