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一个村庄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文学记忆中,那就是梁鸿的梁庄。我们跟随梁鸿踏上了返乡的火车,来到梁庄,通过大量的走访、调查,从家族与人口构成、地理环境,孩子、青年、成年的生存状态、乡村政治、道德、梦想等多个方面的状况,“以一种整体的眼光,调查、分析、审视当代乡村在中国历史变革和文化变革中的位置,并努力展示出具有内在性的广阔的乡村现实生活图景。”在梁鸿满怀乡愁的抒情语调中,我们真实触摸到了一个乡村内在的灵魂——贫穷,荒败,却浸满了情感和回忆的汁液。这已然空心的乡村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宿命,我们无法切断的根,在告别的那一刹那,我们和梁鸿都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于是就有了《中国在梁庄》的续曲——《梁庄在中国》(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12期)。
这一次,梁鸿不是返乡,而是出发,从梁庄出发,寻找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乡亲们,探访他们务工、生活的真实状态。这理想不可谓不大。既然构成村庄的人们都已经去乡,要了解今天的村庄,只能通过那些在城市里奔波的务工者们。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就是村庄本身。然而,调查采访的难度也不可谓不大,正如梁鸿自己说,“我没有想到,梁庄在外的打工者,他们和家人、村庄的联系,如此之少,彼此之间竟然如此的隔膜。”另一方面,是地域的广阔。“在将近三十年中,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他们宛如梁庄放飞的风筝,飘落在不同的地方,渐渐杳不可见。”不管怎么说,梁鸿出发了。所以,这部作品就以她的足迹为线索,从南阳、内蒙古、北京、郑州到南方(深圳)、青岛,然后返回到梁庄。显然,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这漫长不仅是时间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大致说来,在《梁庄在中国》里,梁鸿触及到了外出务工者的这样一些生存状态:打工、传销、相亲、做生意、打官司、恋爱等,几乎囊括了生活的各个侧面。这些方面主要是通过两套话语体系传达出来的:主要话语属于务工者,主要采用了口述实录的形式,由外出务工者本人将自己的主要生活经历一一道来,其中,自然而然掺杂了他们对生活的看法。另外一套话语体系属于叙述者。她采用“自然主义”的手法,仿佛一家精准的摄影机,将目之所见描绘下来,试图将我们带入到打工者的真实处境中。我理解,之所以如此,实在是作者为了建立现场感,从而让作为读者的我们深深浸入打工者的生活之河。
由于中心的缺乏,群像人物未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反而是作为贯穿线索的“我”因其连续性吸引了我的目光。显然,“我”是一个行动者,坦白说,在偌大的疆域里锲而不舍地搜寻乡亲们的下落,长途跋涉去采访、去调查,对一个惯于坐在书斋的人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是不难想象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梁鸿为我们上了结实的一课。 “我”这样一个行动者形象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作者诚恳地面对自己。从理智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底层民众时,不自觉地充当了启蒙者的角色。“我不关心他,我对他没有了感情。他十几岁出去打工,我十几岁出去上学,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有差距。想起他时,只是故乡回忆中的美好风景,至于那风景中真实的人及其人生,我其实是不关心的。是的,很多时候,当风景中的人走出来,向你伸出求援之手,或者,只是到你的家里坐一坐,你真的如你想象中的那么热情吗?”作者这般严苛地对待自己,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抉心而食”,无疑也让每一个阅读者深深地反省自己。我们都将离梁庄而去,那么,在离去之前,我们能不能给每个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以关切,因为,他们是我们血肉相连的亲人呐,更因为,每一个“他”都构成“我”。理解他们,是在理解我们自己,理解中国。行动者、启蒙者、反思者汇聚起来,构成了闪耀着不同棱面的“我”的形象,或许,这才是《中国在梁庄》对当下写作的重要贡献吧,虽然,这也许并不是梁鸿所刻意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