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语的时候,有一次和我们的外教聊天。一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一个含蓄绅士,一个走路的时候永远像在跳舞。他们讲对于中国学生和教育的直觉,说中国学生比较难教,一堂课总是坐在那里听,也不说话,也不沟通,等下课铃响了,直接就说再见。
我笑了笑。我知道,外教通常会期望学生问他们问题,这是西方的教育传统。学生们积极提问、沟通、争执、挑战权威,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惟一让他们觉得茫然无措的是,学生们不说话,只是眼睛、耳朵敞开在那里,等着他们来“教育”。
“中国学生真的很奇怪,”外教眨巴着眼睛说,“平时坐在那里不说话,但一讲到考试,突然每个人都开始说话。叽叽喳喳,每个人都在讲。完全停不下来。”还说:“有时候呢,有些问题他们想问但是不敢问,年轻人就这样,很可怕,有些学生二十几岁,仿佛比我还要老。”他们还疑惑:“为什么在中国,很少看到孩子们自己去博物馆,去艺术画廊?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学习,或者只能看到他们和父母在一起。”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跟他们讲起“赢在起跑线”之类的话。但是他们好像完全不明白什么叫起跑线,而且为什么还要赢在起跑线上。
北语有一半以上都是留学生,大家都叫它“小联合国”,我们住在校内的会议中心,是“小联合国”里的“小联合国”。中国学生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因为老外想学汉语,每个人都想找“语伴”。性别意识在这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强调——总会有金发碧眼的帅哥远远地站在那里,拉着门,等你出来或进去了,才关上,还会送上迷人的微笑。
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也有微妙的区别。日本人最容易认出来,因为他们动不动就会说“对不起”。后来我们也意识到了,有时候日本人的“对不起”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几乎就像我们经常所说的“你好”、“你吃饭了吗”。这在我读过的《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一书里得到了证明。书里说,日本人觉得“对不起”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哪怕自己没错,说声“对不起”也是非常必要的。老师也就这么教:为了保持圆滑的人际关系,“对不起”这句话很重要。
有一段时间,我早上醒来,就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说英语。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因为有人告诉我,语言的强化阶段会出现一种幻听。大家都很勤奋,很多人竟然五六点钟就起床去操场上跑步,健康的身体对于作家写作是非常重要的,对于学习语言也很重要。有时候我们会交流对于语言的感受。我说,我有一位德国作家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作家只掌握自己的母语,就等于什么语言都不会,因为他不能从外部来看自己的母语有什么特色。而另一位能用双语写作的中国诗人则说,一部作品能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经过一次翻译就知道了。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虽然语种不同,但语言的核心部分一定是一致的,汉语充满了微妙和不确定的部分,相比较而言,英语更像一颗颗钉子,确凿而准确。有时候,我拿着字典翻看自己作品的英文译本,有些部分总是觉得别扭,仿佛不是原来我要说的意思,但还有些部分却顿时充满了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有趣与旁枝。
吴虹飞来过几次短信。一次是告知我她的生日,她说,她的生日和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同一天。她和她的幸福大街乐队很有名,后来我真去看了一次现场,是在“双井家乐福对面劲松口腔旁胡同内50米红点艺术工厂内的”麻雀瓦舍。好像是地下室,没有暖气,非常冷。吴虹飞穿着鲜红的薄纱裙登场,裙子很短,一坐下来就要走光。后来她要站起来的时候,全场灯就灭了,等她站好整好衣服再亮。她的粉丝们一直在叫:“阿飞,阿飞,左边拉拉好,右边拉拉好。”然后吴虹飞用她很不摇滚的声音说:“这条裙子是我的一位朋友给我设计的,设计得太短了,以致于我每次穿上它就会忘记歌词。”
吴虹飞是清华大学环境工程、中文系科技编辑双学士,现当代文学硕士。现在更重要的角色则是摇滚乐队“幸福大街”的女主唱,用10年经营一个乐队很不容易。吴虹飞小说写得也好,有一次她对我说,要是知道写小说能赚钱,我当年就坚持写小说了。我说,哪里,谁告诉你写小说可以赚钱,写小说也赚不了钱。
吴虹飞站在舞台上,问她的歌迷:“你们快乐吗?”有人说“快乐”,也有人高声说“不”。我听现场摇滚的机会不多,但能明显感到一种压抑和力量。这些年轻人,他们大多是独生子,从生下来那天就注定是孤独的,从小到大经受着应试教育,很少有人设身处地去理解他们。好不容易毕业了,找工作非常之难,等找到了工作,紧接着就有买房子的压力。社会上的重要问题呢,要加入进去实在是太困难了……他们站在那里,有些茫然,也有些兴奋。但是很显然,他们喜欢吴虹飞和“幸福大街”乐队。那声音里一定有他们正在体验或者寻找的东西。我想起第一次听民谣歌手周云蓬的歌时,在他的声音和歌词里受到的惊吓。这个人在黑暗里拧出东西来了,包括力量。有一种力量可以帮助他抵挡。他活得很真实。而且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幸福的。听他的音乐,我特别相信有女孩会非常爱他,虽然他看不见。
在北语的时候,我和浙江的翻译家常常争执。他特有才华,特文艺,但我一直觉得他有点不接地气。我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后来浙江翻译家就笑我,说我向别人介绍他的时候,一直就用几乎同样的开场白:“这个人不接地气,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我也笑,觉得这是件没有意识到的滑稽的事。但我又确实感到,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了解当下中国的复杂性实在是太重要了。有时我们会和另外几个朋友谈起彼得·海斯勒的书。他的中文名叫何伟,曾任《纽约客》驻北京记者,在他的《寻路中国》里有这样的话:“他们同时过着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但他们同时抓住了这两种生活里最糟糕的部分。我并不反对进步,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摆脱贫困,也对这种适应变化的努力保持崇敬。但这个过程如果太快,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觉得何伟说的话很对,而且一定有很多人觉得他说得很对,因为到处都有人在提起或者谈论《寻路中国》。在种种评论中,我喜欢《南方人物周刊》的这句推荐语——“何伟的笔下是真中国,是连一些生活在中国的青年人都不知道或拒绝认识的中国。”这句话让我深思。
浙江翻译家也属于每天跑步的一类。他能在北语的大操场一下子跑十几圈。“我要保持体力,体力对于写作实在太重要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严肃而虔诚。后来北京的冬天风刮得紧,浙江翻译家就在北语附近的小摊上买了顶帽子,“这是在跑步的时候戴的。”他说。就凭这句话我就足够尊敬他。
浙江翻译家还有一点我很欣赏——他很自信。关于“自信”,作家格非有一个有趣的讲法。有一次网友问格非:“您说过搞文学的人都要狂,还举过很多例子。您年轻时狂吗?现在呢?”格非回答:“有一个学生准备去上海参加研究生面试,他问我,面试的时候是自信一点说话还是老老实实说话?我说,两个都可以,但是你不要唯唯诺诺,你哪怕得罪人,也要表现出自信,导师心里还是喜欢的。文学还是凭才华说话的,一个人干写作这样吃力不讨好、非常艰苦的事业,他要锻炼自己的品格,还要自信一点,一个人自信他就会狂一点,这个没有关系。如果一个人这一点劲头都没有,我觉得就不要去写作了,写作要有非常大的自信,百折不挠……”
我不知道浙江翻译家有没有看过格非的这段文字,但他无疑做到了,很牛。况且他还能写那么好的书评。关于《2666》的,浙江翻译家写了一篇书评,就是他的书评勾起了我阅读小说的兴趣。作家波拉尼奥提到这部小说有个“秘密中心”,它藏在整部作品的“有形中心”之下。
这个“有形中心”就是书中的重要地名——圣特莱莎。而波拉尼奥则借书中一个人物之口说,“那里藏着世界的秘密。”那个秘密是什么?是罪恶,是暴力,是杀戮,是最终要将一切光明和温暖吸入死亡和虚无的黑洞,是2666。这就是世界的秘密,或者说,真相。也就是:最终,不管怎么做,我们都会失败。“但我们依然要与之对抗。因为事实上,这是我们惟一的选择,也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所在。”
有时候,我看着浙江翻译家在狂风里跑步的背影,无端会生出感慨……但是不管怎样,当浙江翻译家严肃地说,“我要保持体力,体力对于写作实在太重要了”,就凭这句话我就足够尊敬他。
北语的校园广播总是让我感觉温馨。中午有,傍晚也有。我早上属于起得晚的,常常来不及到餐厅吃早饭,就在房间喝咖啡吃面包,然后打开电脑。有一次,在看柴静博客时,听到了卢安克附的一首歌,他说那是板烈村的孩子们最喜欢的。
里面传出这样的歌声:“你们将要成为的人啊,要承担的事,我不知道。我无法给你定下一个目标路。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寻找的路上。”柴静说,这是首有点古怪的歌,听到后来,一遍一遍,就像细雨绵绵不尽。
“我真不想说服你,不想打掉你自己的心啊,更不想把你的心带走,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都交给你。让我的生活属于你,还有一起做的事情,只属于你。”这样的歌孩子们当然喜欢,还有很多的人也会喜欢。有些时候,不确定、不强求也是一条通往真理的路径。
我一直还记得刚到北语的第二天,被朋友们邀去吃饭,回来时,已是晚上1点多。在北语南门有很多大排档,进门后,我发现一个黑人小伙一直跟着我,和我搭话。我和他疙疙瘩瘩地聊了几句。他说要在北语待20个月,还有,他今年28岁。我说,那我可以做你姐姐。他说,真的吗?他说你为什么要去睡觉呢,那边有那么多人在跳舞。他说,你喜欢跳舞吗?我说,我很忙,每周有5天课。我说,我已经60岁了。
月光下,黑人小伙的笑干净而明亮。
是的,我应该去跳舞。我为什么没有去跳舞呢?
或许,我们早就已经忘记了,究竟应该怎样去生活。(朱文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