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在村口,有一个坡,前人在坡壁上挖了一个坑进去,用青砖砌好,上面留了几个烟孔,就成了窑。烧窑的时候,远远的能看到一股墨样的黑烟升起,与天地连接。离几丈远,就能感到窑的热力,烫得人脸发烧。窑口很大,烧火的人用湿毛巾裹了头,手执钢叉往窑口里送柴,那架势如同战场上拼刺刀。窑的门很高,开窑的时候,大人可担了箩筐进去,将青砖青瓦挑出来。古代人说逛窑子,绝不是进窑洞,估计是在窑洞前面的砖瓦工场。就在窑前几步远的稻田里,窑工用篾席、稻草、高粱杆盖着,几根木棍打着人字架撑着,挡了秋天的阳光,棚子下,一边是泥堆,牛踩了,人踩。一边是瓦场,瓦匠不穿衣服,甚至不穿裤子,用一块纱布围了腰,后面光着一个枣红色屁股,就开始往瓦桶上刷泥,刷上一层,把瓦桶转起来,转得飞快,一边修整边边角角,停下来,把瓦桶往地上一磕,一桶黄泥瓦就造了出来。做青砖的砖匠占据棚子向阳的一角,捧一把泥往模子里砸,砸实了,用弦索在上面一抹,把多余的泥刮掉,把砖模搁在一边,积累到六七个,才捧出到外面空地上晾晒,晾干,与瓦一同入窑,用柴草烧得五天,封窑,窑冷了,出窑,干活的人在窑门口排着队,有说有笑。瓦匠砖匠累了,往旁边的柴草上一坐,扯把柴草擦擦手,抽烟的抽烟,想心事的想心事,说话的说话,像一个场子,惟一的,就是没有女人。看来,此窑子非彼窑子。
瓦窑前面是稻田,秋收了,只剩一茬一茬的禾兜。往前走几亩地,是一条新挖的河,两岸堤上只有翻出来的黄土沙石。河水干了,山地里的小河流多是季节河,收了二禾之后,就陆陆续续断了流,被秋风吹得三五个早上,河床都发了白。但一些河湾深潭里,还是有不少的积水。女人提了桶来浣衣,瓦窑里的人挑桶来取水,还要跟那些女人插科打诨,话不对头,吵起来,女人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瓦窑的男工还在起哄。河那边的稻田收了二禾之后都荒了,阳光从早停到晚,照不见一个人影。瓦窑上面,是村子。一条沙石的,赤脚走着硌脚,所以,村里人出进,脚上都穿了鞋——草鞋、水鞋、烂皮鞋,套得上脚的就行。往里走不远,是一棵蘑菇状的绿色橙子树,橙子像流星锤,却抵不住瓦窑工人的瓦片,一到中午,就有工人上坡来打橙子。橙子树前面,是村子的房子,房子间的路,是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掌打磨光滑得能照出青天。房子青砖青瓦,连屋共厢,从巷头到巷尾,一气呵成。青石板路也不断,一路相衔。越走越惊讶,最后迷失在青砖青瓦构成的空间中。村子里有多少条巷子?大大小小九九八十一条!村里人多,却并不恃强凌弱。一些孩子知道东干脚一些掌故,看到东干脚人来了,追在后面唱“东干脚,马生角,癞蛤蟆生耳朵”。瓦窑工人见了,就捏一坨泥,狠狠地掷向孩子,一边骂:“死东西,一家人都分不清。”孩子见了大人发威,一哄就散了。东干脚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他们已经住惯了泥砖黑瓦房子,没什么脾气。
瓦窑师傅——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烧了几年砖瓦,仍是没有脱贫,却萌生了更大的愿望,做大生意。亏了几次,都是银行的老表帮顶着。回到瓦窑转了几圈,最后也没有重新开窑,而是把瓦窑上一户人家的女儿给娶了,顺便收拾瓦窑边的残砖烂瓦,在兄弟们的帮助下,在瓦窑之上不远的空地上,把橙子树砍到,盖了三间泥砖房子,安顿了新婚的家。炕头还没有睡热火几回,又走了,揣着从银行借的一包现金,到云南去贩牛,到上海去销售。这是一个大买卖,但他成竹在胸,他已经交过学费,有了经验。到云南订了车皮,到上海交了货,一个人小小心心上路,人到家,钱到家,老婆的肚子已经凸了起来。他从包里掏出钱来,老婆却没拿一分。他继续贩牛,逐步逐步把银行贷款还清了,有了积蓄,在新河里养了一群白鸭来消遣。当年的瓦匠带着瓦刀下广东,在建筑工地干了几年,人辛苦,钱攒不下几个,心一歪,约了几个一同出来的宁远人,就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当年震惊广东的“两枪一斧”,就有这瓦窑上的人,被捕归案,认了错,被判了无期徒刑。瓦窑主听闻后,一脸铁青,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不管你们听不听得懂,饿死不做贼,这是家训。”孩子们个个惊慌,没有理解父亲为什么一边说一边流泪,但记下了“饿死不做贼”这话。
孩子长大,瓦窑就被忘记了。瓦窑前面的稻田,开始挖出了鱼塘,多余的泥,就填进了瓦窑。鱼塘赚不了钱,又拉来泥土,把鱼塘填了,用水泥打了梁柱,盖了房子。一年一层,三年三层,红砖,玻璃大窗,水泥柱阳台,站在上面,直接与对面的山腰相对,真是站得高看得远。瓦窑上面,路也改了,加宽了路面,铺上水泥沙石,小四轮、小客车、小轿车可以直接开到村里的晒谷坪上。生活变了,当人们确信生活变得安全富裕之后,惊人的破坏力开始显露出来,纷纷把窑上的房子拆了,建成了红砖楼房,不过瘾,又把稻田改成宅基地,建了房子。从1989年开始,村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建房子,到现在,30多年了,这一股热情还没有平息下去,还在你追我赶的建房子。这里的生活目的,就是比赛建房子。城市里还讲规划,村里不用讲,自家的地,想怎么建,就怎么建,图纸都不用画一张。自由一泛滥,历史就遭殃。八百年历史的村子,现在成了一块花花绿绿千疮百孔的画布——旧的房子成了废墟,新的房子成了空楼。住人的房子夜夜欢歌,没人住的房子老鼠夜夜高歌。没人在意这些,这些有什么呢?要紧的是钱,有钱了还管这些?
坡上瓦窑的轮廓还在,在人家的屋后面。因为瓦窑里填的,是鱼塘的淤泥,村里没人敢在瓦窑上建房子。于是,现在,过了新河,往村子里走的时候,会在路边发现一块空地,而四周的建筑密密麻麻。瓦窑师傅——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在瓦窑上种了一棵橙子树。这棵橙子树是改良的,种下去三年,就开花结果。他的四个儿子都离开了村子,当兵的,做生意的,在广东打工的,承包荒山的,五花八门。他也没有闲下来,在被掏空了的村子里,办了一个猪场。猪场里的工人,都是当年和他一起做砖做瓦的老伙计。他们在一起,也不谈过去,一门心思喂猪。每到秋天,瓦窑上的橙子长得像流星锤的时候,他们才坐下来,说张三当年是跑腿的,李四是挑砖的,王五是烧火的……说着说着,又都笑起来,说李四的牙掉光了,嘴里像塞了一条蜈蚣,张三的裤子裂缝了,大腿干巴得像木头……窑没在了,对于他们,一点也不都不以为然。他们需要的,就是现在,现世安稳,无欲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