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明代巉口巡检司城遗址时已然是午末时分,但我们并不觉得疲惫,反倒有些意犹未尽的兴奋呢。在肖林先生的引导下,我们乘兴来到了位于巉口镇康家庄村的“陇中人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规摹式陇中传统民居建筑,坐西向东,外墙砖衬(仿明清青砖,以白石灰勾线)。平面呈正方形,边长25米,基宽4米,顶宽2米,高为8米,完全符合传统堡寨、庄院外墙的上底、下底和高之比为1∶2∶4的旧例。在午后明艳的的阳光映照下,门楣上悬挂着的“陇中人家”匾牌显得格外入眼。踏着花岗岩台阶,我们迈步进入了庭院,但见庭院四围是数架长势蓬勃的爬山虎。这种俗名有所谓“常青(春)藤”“红丝草”等名目的葡萄科植物,在一口水井井水的滋润下,自由地张扬着它叠玉凝翠似的个性,带给我们以如沐似浴般的清爽和愉悦。
进入坐西而建的偌大堂屋,我们开始参观起来。早逾花甲之年的肖林先生如数家珍般地向我们介绍着每一处房屋的构想与设置,每一件实物的来历与特点,竟然是少有的兴奋和激动。是啊,他怎么能不感到欣慰呢?这可是他任巉口镇文化站站长期间苦心经营的智慧和心血的结晶哪!这里完全称得上是一座陇中农村民俗文化陈列馆,参观的整个过程无疑如同是对陇中农村传统民俗风情的一次巡礼。
堂屋里摆放着传统形制的长桌和方桌,左右各是一把太师椅。后墙正中悬有杨骥川先生所书“陇中新农家”中堂,两边是“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蒋介石语),规摹了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书体。左侧画作为《虎威雄风图》,配以“人倚书寮初月上;径回平野晚烟横”之联,相传联语系晚清重臣、陕甘总督左宗棠自安定迁营兰州途经巉口时所撰并书,书体亦仿其真迹而为。右侧为“甘肃精神”(即所谓“人一之,我十之;人十之,我百之”)中堂,两边联语为“创千古事业,作不朽文章”,规摹的是民国元老于右仁先生当年撰书的笔迹。北墙悬挂着顾军同志所书“陇中人家”匾牌,结体典雅,书风凝重,真有些蓬荜生辉之感。
如果说堂屋相对简省冷清的话,那么南厢房就显得丰富而富有生活气息了。后墙依然是一条长桌,正中悬挂着一幅仿制的《峰恋秀**》中堂,配以“春秋多佳日;山水无清晖”之联,规摹的是国学大师启功先生书体。左侧是苏新天先生所书北宋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行草四条屏,右侧是应中逸先生撰书的“彩笔传情歌四化,丹露达意颂长征”横幅。西南角立着一个古朴的竖式小书柜。西墙正中是一幅仿制的《松蕉行游图》,配以苏梦翔先生所书“富在辛劳穷在惰,成由勤俭败由奢”之联,衬以马宝珊先生所书勤俭持家、耕读**类诗文篆隶真草四条屏(左右各二)。
在南厢房里,最显眼的是左边盘着一爿火炕。迎门炕角处安装有一个用来熬煎罐罐茶的小火炉,木质支架高出炕头半尺有余,中以红浆泥块衬砌为膛眼,不由得令人想起先祖们熬煎着罐罐茶常以熟炒面、偶有油旋饼佐之以饮的情形来。在炕脚南侧墙下,摆放着两只传统形制的漆花大板箱,这可是陇中百姓自明清时期延及民国乃至建国后改革开放之前男婚女嫁最基本的家当呢。在这里,最有谐趣意味的要算是右边窗下近门处摆放着的一台传统中式花轿,镂制精美,装饰典雅。我们不禁善意地窜掇着让年轻秀美的王渤老师坐了进去,拍摄下若干她赧颜红润、抿唇微笑的精彩照片来,不能不说是此日行程中的众多乐事之一。
接下来,我们来到了位于堂屋与厅房之间的厨房,不免眼睛为之一亮。最入眼的是东南角砌着的红胶泥硬面灶台,左右盘着两个灶膛(其中左灶配有小后锅儿),中间安有双向转换式风匣。灶台上随意撇摆着一只抹布,而锅盖上闲置有一双竹筷。灶台后贴墙立有碗碟架,饰以精美绝伦的民间艺术品——板帘子。捱着灶台向西是一块大案板,上面摆放着菜墩、菜刀、面笤箒、擀面杖,及瓷盆、瓦罐、面斗子之类器具。西南角是一个传统式两门厨柜,上面安置有蒸笼、面勺、笸箩、菜擦子等物件。北墙安装着两扇方格纸窗,贴着精剪的彩色窗花。东北角贴墙摆放着面缸、油缸、水缸、酸菜缸等物,而西北角贴墙摆放着石臼、竹笸箩、粉架子等物。在东西两面低墙上,还悬挂着簸箕、筛子、围锅笅簨等物。我坐在灶台前的小矮凳上,想起当年替妈妈烧火的情景,眼角不禁涌出了两粒清泪。时光啊,你改变了人们的容颜,但能抹消往日的记忆吗?
在“走啊,去磨房!”“老尚,你咋哭啦?”“我想母亲了!”之类对话声中,我们走出厨房,来到了东南角下的磨房。说是磨房,但除了一盘小石磨外,其实顺墙摆着、倚墙立着或贴墙挂着的更多是铧犁、耧车、软套、辔头、笼嘴、项膺、藤耱、柳筐、扁担、镰刀、镢头、锄头、木锨、金杈、木斗、马鞍、马镫、扫竹等各类农具,真是无一不足,应有尽有。我顺手抱起磨担,慢悠悠地推着石磨发出了沉重的响声,当磨台上真有几丝粗糙的面粉落下时,不禁眼泪又来了。
往北第二孔窑里主要安置着一架高大的马车,在粗壮的车辕上挂着一只饱经风霜的马灯,径达米余的胶皮裹钉的车轮仿佛还在发出生涩的毂辘声,而那粗大的车轴,不禁让我想起了“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诗经·小雅·车舝》)的古诗来。近旁闲置着两把普通的手推车,又让我想到了它“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穿过广阔与荒漠/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交织着/北国人民的悲哀”(艾青《手推车》)。岁月哪,你承载过多少人间苦难,承载过多少民间风俗,却又迷失多少人间真情,迷失了多少民间风味!
在接下来的一孔窑洞里,我们看到了陇中民俗传统意义上的“五匠”手艺工具,品类较全,数量众多,真让人有些目不暇接呢。这里所说的“五匠”,是指石匠、木匠、铁匠、皮匠和毡匠,与中华传统民俗所谓“五匠八作”中的“五匠”(即泥匠、木匠、漆匠、船匠和铜匠)不同,与“八作”(即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亦不同,显然是陇中人因地制宜的智慧选择。
在最靠北边的一孔窑洞里,顺墙立着几只羊毛口袋,依次盛装着胡麻、扁豆、莜麦、谷子和荞麦等粮油作物。右侧墙角是一个偌大的笅簨栓子,盛放着陇中百姓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小麦。我情不自禁地抓起一把麦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粗砺的手感使我觉得仿佛握住了大地的根脉,“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海子《麦地》),“谁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黄土”(海子《熟了麦子》)啊!旁边是一个盛放着糜子的草编栓子,上面摆放着几个升斗和十数个鸡蛋,真是“糜粒粒子(那个)笅簨栓栓里栓,栓栓上放着几个待客的鸡蛋”(陇中小曲之一)。另有一些竹编笸箩竹编篮闲散地躺卧在地上,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人们起用它们来盛放门口那只风机簸扬干净了的粮食呢。
当走出最后一个陈列室的时候,我不禁紧紧地握住了肖林先生的双手,真诚地说道:“肖老啊,你为陇中文化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实事呢,感谢你,真的感谢你!”
肖林先生还介绍说,“陇中人家”也是巉口镇康家庄小康村的文化中心,东厢房就被开辟为“农家书屋”。据了解,2005年年初,甘肃省新闻出版局为了破解农民“看书难”问题,在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将图书室建在距离农民较近的行政村里或农民家中。当年7月,出台了以政府投入为主、规模化实施“农家书屋”的建设工程方案,提出到2010年底全省农村至少建成1000个农家书屋,每个书屋按3万元标准配置图书、报刊、电子、音像等各类出版物1500种左右。当年12月,全省首批试点的百家农家书屋开始陆续建成并投入使用,康家庄村农家书屋就是其中之一。在随意地观览和翻检着满架书籍的过程中,我连声感叹着“好啊,好啊,这真是一项普通而卓著的创举”,不禁祝愿它的未来更加美好!
走出陇中人家时已近未中时分,我们开始显出疲惫的模样来。本来计划在镇上找一家较好的饭店,以感谢肖林先生一路的陪同与介绍,但肖老先生说“饭菜早已定好,马上前去即可”。看到我们有些惊愕的神情,他解释说:“尚老弟啊,你是《巉口镇志》特聘校勘,我们怎能不尽一番地主之谊啊?快上车走吧,赵镇长已在那边等着呢!”看来盛情难却,谦让不如从命了。于是,又来到了老地方,又见到了老朋友,不亦乐乎!在稍事漱洗之际,清茶已经泡好,饭菜已然上桌,随意而坐,挥筷以嚼,不亦快哉!当我拿出藏于旅行包内的一瓶珍藏十多年的红川特曲时,众人脸上大都显出了惊讶而欣喜的笑意。我笑着说:“无酒不成席嘛。肖老啊,有些遗憾哪,我知道你是酒仙再世,可今日只此一瓶者,看来难能让你老尽性呢!”肖老笑着说:“老弟啊,够了,足够了!”说话间已拧开了瓶盖,惹得在座众人会心地笑出声来。那真是一次少有的舒心而愉悦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