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论衡·道虚》记载,淮南王刘安修炼成仙,连鸡狗吃了剩下的药,也都升了天。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传闻,我总觉得虚,多半是染上了夸张的色彩,有美化神化之嫌。但一人得宠,满门俱荣,史书上是不乏耳闻的。
你看,“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笑则春风桃面,哭则梨花带雨,沐则微风扶柳,醉则海棠未睡。真个把玄宗迷得神魂颠倒了。昔日寿王妃,摇身一变成了父皇妃,且是贵妃。其姊妹也被封为韩国、虢国、秦国夫人,论宠,可谓宠之极也。其兄杨国忠,晋官加爵,身为宰相,把持朝政,满朝忌惮,以至谈杨色变;言势,可谓炙热薰天。
在杨氏兄妹中,贵妃宫廷做派,很让人睥睨;杨国忠的倒行逆施,更让我不耻;倒是那位并名盛的虢国夫人,让我刮目三分。一纸天子诏见,若换了骨头轻一点的其他宫妃,定会“鸡鸣外欲曙,宫妇起严妆”了。而虢国夫人却不敷粉,不施朱,以素面朝见天子,时人谓之“素面朝天”。诗人张祜,曾援笔赞叹: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好一个虢国夫人!敢素面朝天,那是需要自信和勇气的。纵然貌美,不敷粉,不施朱,冒昧朝见天子,若闹个对天子不尊,卡嚓脖子搬家,花容委地,岂不可惜!倘若貌美,再添粉增朱,容光照人,离受宠不又近了几分。就这么素面去朝见至尊,丢下自信和勇气不言,是要有一颗无所谓讨宠的坦然之心的。否则为邀宠计,也会目递秋波,靥献媚色,嗔声娇气,扭腰摆臀,足之蹈之。从不邀宠这一点看,虢国夫人是能让人敬畏的。只是淡扫蛾眉,素面未见彻底,算是此典之一瑕吧。
粉面,显一个含春之色,以邀宠讨幸,说起来虽很古典,仔细想来又很现代。君不闻当今**,色贿更能讨某些政要欢心,更容易得官晋爵,心想事成吗?蒋艳萍,一个普通的仓库保管员,色钱铺路,不硬是混迹到了副厅长之职位吗?
邀宠,是巾帼之专利,须眉只能愧叹弗如。那么邀功,历来为爷们之所长。大凡贪官污吏,满口涂甘抹蜜,其笑醇得醉人,其语甜得腻耳,加之编来一大堆政绩,买来一大堆名声,官运岂不一路亨通?一个人,有邀功请官之心,不作摇尾乞怜之状,已非怪事,还能“素面”而朝领导,朝领导的领导吗?常言道,无私,才能无畏;无所求,才能无所谀。只可叹,冷眼红尘,素面朝“官”,素面朝“人”之人,已是凤毛,已是麟角,可想可说,若寻起来,怕是打灯笼,戴老花也难找的。
不能素面朝人,必多阿谀奉承,尔虞我诈;不能素面生活,必多繁文缛节,伪饰应酬。阿谀久了,扭曲人**;应酬多了,心累神疲。于是人们渴望回归;回归真我、本我。可现代社会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走进去容易,往里面深入容易。若要退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正像母亲的子宫,是每个人最初也最温馨幸福的家园,可一旦走出来,就是永远的迷失。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每天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不时遭遇微笑、握手、寒暄、赴宴、碰杯。上班不是桌上电话铃声大作,就是腰间手机振动不停,一刻也不得安宁。走出办公室,迎面尾气扑鼻,身后汽笛追耳。走进舞吧,强节奏的音符撞怀,缤纷的镭射灯眩目。于是你只想逃,逃离城市,逃回乡村,逃进自然,一如探亲访友。可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消遣,是与山水有隔的会晤,是一种****的游戏,不能长远。
混希夷,超鸿蒙。哪儿能“素面”一下呢?
理智让手放下接不完的电话,摁不完的手机,钻进酒楼,端起古人之行杯。从轻言细语,到豪言壮语,到胡言乱语,最后不言不语,相与枕藉,东方既白。当翌日阳光还带着微红,涂上你因醉酒还略带苍白的脸孔,你又粉面走向了生活。若再躲进浴室,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你无须遮掩,该脱就脱,脱个精光。然后泡、搓、擦,混混沌沌,松松弛弛,仿佛自己变成一团水,不溢不淌。可随着时光流逝,你又得喷摩丝,梳背发,扎领带,重重叠叠包装自己,直到很有派头,又悄然挤进人群,融入物流。
哪儿能真正“素面”一回呢?一个声音说,梦里。
在那儿你是世界的主宰,你是显赫的帝王,你是绝对的权利。你可以当自己最想当的官,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过自己最想过的生活,爱自己最想爱的女人。绝对自由,绝对痛快,绝对放纵。哪儿有的是兽面,但袒露出来的恰恰是人**。
一旦梦醒,你得赶快收敛,忙着冲洗自己的臭嘴、污面、脏手。洗漱完毕,收拾停当,走上大街;迎面不断撞来熟识的、不熟识的面孔。可我总看见,那后面很深的地方,搏动着鲜活的兽欲。
眼花了,闭眼!
吐不出象牙,狗嘴!
素面朝天,脑子有病,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