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坐在办公桌前,眺望着斜照在桐树上的阳光,回忆那个暖意融融的上午,我仍然魂悸魄动、荡气回肠。
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波又一波从遥远的海边吹拂而来的柔和的春风,阳光正从蔚蓝的天空轻轻柔柔地飘落下来,三五成群的水羊顺着沟渠缓缓地游走,两三位六七十岁的老者咬着烟管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详和,平静,安宁,一切显得那么自然。然而,就在此时,我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窘境。
那个年岁,我不知道三十里外有座县城,九十里外还有座比县城还大的城市;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个叫鲁滨孙的冒险家竟能只身生活在孤岛上;更不知道那个叫作桑地亚哥的老人独自驾船去追逐大海里的鲨鱼。我的世界狭小得只有村庄,只有胡同,只有村北的那棵历经千年仍枝叶婆娑的老槐树。
我带上母亲准备好的草筐和铲子,顺着闭着眼都走得没有丝毫差错的田间小径,去村外麦田里打草。浓郁的阳光的香味让我惬意无比,走过一畦又一畦浓绿得化不开的麦田,童稚的心儿在希望和梦想中跳荡。喜爱麦垅里的灰灰菜、七七芽、马蜂菜、芨芨草、伏伏秧、苦苦菜……捧在手中,甜在心里,新鲜的泥土气息沁入心脾,透入肌骨。
远处孤零零地站立着两三棵高大的桑树,繁茂碧绿的枝叶遮天蔽日,在麦田的映衬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轻灵地跳过麦垅,朝着桑树的方向移去。
如今想来,也许那是上天的安排。跳过两畦麦子,再走七八步……七八步之前,我的心儿如溪流一样清澈,漾溢着温馨和平静;七八步之后,连同草筐和铲子,我一下子跌进了万大深渊。人生有时大概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没有任何前兆!着地的一刹那,我陷入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之中。慌乱地喊了两声,立马又戛然而止,因为我分明发现,一条红花大蛇正同样紧张兮兮地瞪着诧异的眼神盯着我!它的身子里正盘着吱吱惊叫的一只肥硕的老鼠!
这是一口废弃的枯井,长年的淤积已无法使用,也不算太深,只是瘦削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出。我一下子想到了死,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被蛇咬死?饿死?还是……不寒而栗中伸手摸到那柄铲子,只要蛇向我扑来,那时只有拼死一搏。左腿钻心地疼痛,理智告诉我摔伤已在所难免。
对峙在持续,阳光一寸一寸地移动着脚步,枯井内竟然变得格外明亮。我斜靠在井壁上,脚边是那只可怜的草筐,附近全是散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草儿。蛇离我不足两尺,要是我摔落下来正好砸中蛇会是什么样子呢?真是不敢想象。
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有人从枯井旁走过,多么希望那一丝一缕的阳光停驻在枯井的沿壁上。只要到了午饭,母亲定会焦急地盼我回家吃饭,父亲必然会呼着我的乳名走出村口,兄长和姐姐也会顺着我常走的方向寻觅而来。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要战胜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痉挛和恐惧。
那条蛇开始吞食倒霉的老鼠,也许下面随之而来的就是我,危险寸寸紧逼。心狂烈地跳动,身体不断地打颤,握紧铲柄,咬紧牙关,一种豪气正从心底悄然升起!井壁的缝隙间缠缠绊绊的全是树根,手指般粗细,这让我在绝望的边缘中生出无数的希望。只要蛇不来攻击,也许凭着爬树经验我能逃离枯井的魔掌,重新回到自由的天地。
一只硕鼠下肚,那条蛇竟酣然入眠,阳光的波纹恰好斜射在它的躯体上,暖洋洋的。暂时不会有危险,心也平静了许多。但愿阳光永在,生命常青!这真是天赐良机!只要那条温驯的蛇不醒来,我就有逃离的希望。
我试着用手拉了拉井壁的树根,结实坚硬,承受我这瘦弱的身体大概不成问题。忍着钻心的疼痛,两眼死死盯住昏睡的花蛇,身子贴着井壁,我居然站了起来!拼死一搏,只有拼死一搏,哪怕失败。将锋利的铲子别在腰间,像与伙伴们玩耍时弄支木头枪一样威武。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敢丢掉这随身的武器,生怕红花大蛇会突然腾空跃起给我致命的一击。说时迟那时快,瞅准凸露出井壁的一处粗壮的树根,我腾空跃起。脑海中只有一念,抓住树根,奋力攀爬;至于抓不准再次跌落的后果,竟连想也未想。
准确地抓住了湿滑的根条,顺势上爬,不敢,也无暇朝下望上一眼!腾起的瞬间,左脚剧烈疼痛起来。后来听父亲说,我那一跃竟有一米半还多,与我瘦小的身体相比,真是人间奇迹!咬牙,死命地拉住一节又一节的树根,终于冲出了枯井。朝下看,那条红花大蛇不知何时竟没有了踪影!
停息片刻,坐在枯井旁如茵如褥的麦苗上,我大放悲声。为我,为无边无际的麦田,为那三棵远方的桑树……一生中,我们会走过多少的泥泞和坎坷啊,也许命中注定我应该拥有那腾空的一跃!
真的感谢和煦阳光,感谢粗壮的树根,还有那把锋利的铲子,它们曾是我生命中的稻草。当然,还有那条在人生路途中匆遽闪过的那条蛇。阳光还是不紧不慢地在透明的天空中流动着,划过一垅一垅的麦田,划过我的一声又一声的哽咽。
麦田的尽头,是父亲高大的身影。我那慈爱的父亲,正呼唤着我的乳名,一步步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