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马义的鼻子上。
马义坐在马桶上打了一个冷噤,彻底清醒了。
他抬起头,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一摊椭圆形的水渍。水渍中央有一颗亮晶晶、圆滚滚的水珠,那水珠正跃跃欲试地想往下落。
“妈!”马义提着裤子冲出了卫生间。
正在做早饭的妈妈用锅铲指着马义,“裤子!穿上裤子!马上吃早饭。”
“我吃不下去!有东西滴在我鼻子上!”马义双手提着裤子,两只眼睛的黑眼仁努力地往中间靠拢过来,嫌恶地看着湿乎乎的鼻子。
“大小伙子了,有什么事先把裤子穿上。”爸爸吼道。
“卫生间的屋顶漏了!有东西往下滴!”马义说着,拉上了裤子前面的拉链。但他随即想起来,刚才提着裤子跑出来的时候没有擦屁股,“啊!我要洗澡!”马义返身跑进卫生间插上了门。
妈妈站在门口喊道:“马义,现在洗澡来不及了。随便收拾一下上学去吧。晚上回来再洗。”
“不行,如果那水是从楼上的马桶里漏出来的呢……”马义的声音混着淋浴的水声,像是在呜咽。
妈妈还想说什么,爸爸拉住了她,“算了,这小子从小爱干净。5岁那年踩到一泡狗屎一天洗了10次脚还嫌臭。让他洗去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他。”
马义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鼻子红得发亮。
爸爸进卫生间看了看,“问题不大,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上去跟他们说一声,看看是不是他们家的马桶堵了。”
马义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提醒爸爸:“您一定要记得去说。如果第二次被滴到我就去死。”
马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眼前老有一滴浑圆的水珠在摇晃。上英语课的时候,他觉得英语老师左边的眼镜片特别亮,像一个马上要下跌的水滴。整节课,马义都担忧地看着英语老师的眼镜。英语老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就问:“马义,你是不是没听懂?”
马义摇摇头,“没有。”
“那你做作业吧,别老盯着我。”英语老师说完,背转身不再理他。
马义放学回到家,背着书包先进了卫生间。屋顶上的那颗水珠不见了,椭圆形的水渍也干了,一圈淡淡的印迹像是粉刷墙壁时刷子留下的痕迹。他仔细看了很久,再没有新发现。
爸爸没有回来吃晚饭。妈妈说,他有应酬,很晚才能回来。
马义担心地问:“我们俩谁去楼上告诉人家卫生间漏水呢?”
妈妈进卫生间看了看,屋顶浅淡的印记让她有些犹豫,“今天就算了吧。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如果楼上的住户不认呢?等下次漏水再说吧。”
马义着急了,“怎么没有证据?漏下来的水已经滴在我的鼻子上了。害我洗了好半天呢。”
妈妈又看了看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上现在什么也没有。要不我们等漏的时候再说?”
马义愤怒地说:“哼,那就等着吧。”
第二天早晨,马义没等闹钟响就爬了起来,他揉着眼睛冲进卫生间,打开灯一看,卫生间的屋顶没有漏水。
说不定马上就会漏。马义这样想着,打着哈欠坐在马桶上仰头盯着屋顶,直到妈妈在外面拍门,他才匆匆刷牙洗脸出去了。
一连几天,卫生间都没再漏水。如果不仔细看,没有人会发现屋顶那片淡淡的印迹。
但那滴冰凉的不明液体曾经停留在鼻梁上的感觉让马义难以忘记。有人说起鼻子的时候,闻到任何味道的时候,穿衣服碰到鼻子的时候,都能让马义想到那冰凉的感觉,以及由此产生的恶心。从那天起,马义坐在马桶上解决大问题的时候就仰着脸,紧盯着曾经出现过水珠的那片天花板,似乎在等待着另一颗水珠的出现。
爸爸最近心情很不好,回家不是抱着电脑下棋,就是躺在床上看电视。马义做完作业找他签字的时候,他总是挥挥手,“找你妈去,我心烦。”
妈妈小声告诉马义,爸爸最近在竞选大区经理。不料手下的一个职员向公司举报爸爸**。虽然最后公司调查爸爸没问题,但爸爸担心这一举报会影响竞选结果。
马义同情地说:“爸跟我一样,鼻子上被滴了一滴脏水。即使擦掉了,但那滴脏水的感觉还留在鼻子上。”
爸爸一翻身坐了起来,惊喜地指着马义说:“儿子,你真棒。爸现在的感觉和你说的一样,就是有一滴脏水在鼻子上。”
“那您打算怎么办?”马义问。
爸爸咬牙切齿地说:“我查了好几天也没找到那个举报的人。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马义凑近爸爸,“然后呢?”
“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还没想好。”爸爸愣了愣,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鼻子,“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睡觉去吧。”
马义讪讪地走开了。
周末晚上,爸爸和妈妈都有饭局,马义一个人在家里吃晚饭。马义收拾了碗筷,做完作业,爸爸和妈妈还没有回来。马义很困,决定自己先睡觉。
换好睡衣,走进卫生间,打开灯,马义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他看到,一圈灰白的水渍出现在马桶上方的屋顶上。
“漏水了!楼上漏水了!”马义拨通爸爸的电话,兴奋地喊道。
爸爸好像喝了很多酒,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说什么漏水?不能漏,要滴水不漏……”
马义又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那边有很多人在唱歌。不论马义说什么,妈妈只回答:“听话,锁好门,早点睡!乖!”
马义放下电话跑进卫生间,那圈水渍似乎长大了。刚才看起来像是一只猴子,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头熊猫。
马义迅速换好衣服,带上钥匙,关门上楼去了。
楼上这家的防盗门外有一个门铃,马义踮起脚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
屋里传来脚步声,“来了,来了!”
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打开屋门,隔着防盗门问:“小孩,有什么事?”
“你家卫生间的水漏到我家去了。”马义急急地说。
中年男人一拍脑袋,“哎哟,这可是大事!走,我跟你瞧瞧去。”
两个人来到马义家的卫生间,中年男人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水渍,“哎哟,幸好你们发现得及时,要是再漏下去,说不定你们家就水漫金山了。不行,我必须把我家卫生间地面的防水涂层重新做一遍。你家大人呢?我得跟他们商量一下。”
两个人正说着话,妈妈回来了,看到屋里有人,她惊讶地问马义:“这是谁?”
中年男人急忙说:“我是你们楼上的邻居,我姓乔,单位同事都叫我乔老爷。对不起啊,我家卫生间的地面防水没做好,水漏到你们家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哦。”妈妈似乎有些意外,“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我再登门拜访。”乔老爷说着,向马义和妈妈挥挥手,“明天,明天我就让人来做我们家的地面防水。”
门砰的一声在乔老爷的身后关上了。
妈妈问马义:“你一个人上楼去找人的吗?”
马义点点头,“嗯,我一看到卫生间漏水就马上去叫他了。要是……”
妈妈打断了马义,“以后这些事情你不要管。如果你去敲门遇到坏人怎么办?如果人家不理你,把事情搞砸了怎么办?你还是小孩子,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马义用食指摸了摸鼻子,他发现,那滴脏水停留过的位置似乎有些模糊了,需要想一想才能确认。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有人敲门。
马义打开门,乔老爷端着一个大口的玻璃杯进来了。
“哈哈,我已经请人把地面防水做了一遍。他们说再也不会漏水了。对不起啊,前段时间影响你们了。”
爸爸起身对乔老爷说:“谢谢!吃饭了吗?要不要跟我们再吃一点儿?”
“嗨,有油炸臭豆腐,我最喜欢这口了。等着啊,我去拿我那陈年泡酒过来,我们俩喝两杯。”乔老爷探身看了看桌上的菜,转身上楼去了。
爸爸对妈妈笑了一下,那笑容很难看。
妈妈皱着眉小声说:“这人怎么这样?连别人的客气话也听不出来。”
马义奇怪地问:“不是你们让人家留下来吃饭的吗?”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做作业去。”妈妈把马义推回他的房间。
那天晚上,乔老爷和爸爸喝得很晚。马义每次从屋里出来上卫生间,喝得鼻头发红的乔老爷都要跟他打个招呼,“嗨,要不要过来喝一口?”
“不,不了。”马义逃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乔老爷继续大声说:“马兄,我喜欢你这个儿子,要不给我做干儿子吧?”
“你真会说笑话!”爸爸的声音高了起来,“老乔,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喝?”
“一言为定!明天你们不用做饭了,下班回来直接上我家去吃。我给你们做红烧肉。我等你们哦!留步,留步,不用送了。”
“砰!”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马义探头出来问:“走了?”
妈妈挥挥手,像是要把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赶走,“总算是走了。这个晚上又浪费了。”
“明天真的到楼上去吃饭吗?”马义问。
“怎么可能!”爸爸往后一靠,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听好了,明天放学以后我来接你。我们在外面吃完饭再回来。”
“看来只有这样了。”妈妈无奈地说。
马义有些奇怪,“你们刚才直接告诉人家明天不去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爸爸说:“你小孩子家不懂。回去睡觉。”
第二天,三个人在外面吃的晚饭。爸爸选了一个离家很近的茶餐厅,那里的东西好吃,便宜,重要的是每张餐台上还有一盏台灯。大家吃完自己要的套餐,妈妈又点了一壶水果茶,然后让马义拿出作业来做。
马义听话地开始写作业。爸爸在翻来覆去地看当天的晚报,妈妈拿出手机看网页。做完语文作业的时候,马义伸了个懒腰,问妈妈:“您说,乔老爷会做好红烧肉等我们吗?”
妈妈看了一眼爸爸,“也许人家就是随口一说吧。”
“哼,最好他是随口一说。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人。记住,以后不能什么人都往家带。马义,听到了吗?”见马义点点头,爸爸放下报纸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回去吧。”
三个人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门刚在身后关上,门铃就响了。
爸爸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嘴边,示意马义不要出声,轻轻走到门边,打开猫眼上的盖子往外看了看,对妈妈点了点头,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沙发轻轻坐下。
门铃响了许久,终于不响了。
马义轻声问:“为什么不开门?”
爸爸严肃地说:“你忘记脏水滴在鼻子上的感觉了吗?”
“这和脏水有什么关系?”马义觉得不可思议。
爸爸压低声音说:“你愿意每天晚上都和他一起吃晚饭?愿意看他每天像进出自己家一样来我们家?如果他每天都缠着咱们,那和一滴脏水有什么分别?”
马义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爸爸,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整个晚上马义都在做梦。
梦里的马义一直在跑,乔老爷一直紧跟在他的身后。马义只要一停下来,乔老爷就问:“你们昨晚为什么不到我家来吃饭?”
梦里的马义不知道怎么回答。
醒来的马义同样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