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同北京的作家朋友去观赏黄河入海口的“红地毯”。所谓“红地毯”就是一种叫做翅碱蓬的植物,在这个季节全身通红,生长成一片,远远看去像给大地铺上一层红地毯,其美名由此而来。我从被水泥包裹的城市再次畅游于一望无际得鲁北大地。农历九月中旬,高高得防潮大堤下是辽阔的黄河三角洲湿地,近处城墙般的芦苇,被风推得像抖动的灰黄色粗布。芦苇根部的水已经变得冷灰色,映着下面得黑色根系,透着冷冷得寒意。在远处,灰蒙蒙得一片,无边无沿得灰色基调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如同春天午后的雪地,湿地与残雪夹杂扭扯在一起,很是晃眼。棉花!那是铺天盖地得棉花。还没有收摘的棉花!
晚了!我心里惋惜地说。我知道摘收棉花的季节。我们鲁北地区的土质、沙化、盐碱化,就是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地却养活了几千万人口。如果没有黄河,就没有这片土地,是黄河把渤海一步一步打退,造就了举世闻名得黄河三角洲。新淤土地带着黄土高原的征尘,在一路滚滚冲刷中,如初生的婴儿,散发着泥土水汽的新鲜味道,土壤呈淤泥的粉红色或黄金的金属色,肥沃高产。产出的地瓜甜腻爽口,花生果大质纯,西瓜皮薄瓤沙甘之如饴……百年以前的淤地却慢慢反碱退化,庄稼十种九欠,有一种农作物却适宜在这种恶劣得环境里生长,它就是棉花。
一提到棉花,我心里就觉的暖和。棉花叫我记忆深刻,那是曾经发生在与我息息相关的孩提时代的久远记忆。小的时候,我跟其他农家孩子一样常常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干活。深秋的时候最常见的农活,就是拾棉花。因为不需要太大的体力,这种农活最适合妇女、老人和孩子们。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棉花碧绿的叶子开始慢慢变红,斑斑驳驳,色彩丰富多彩。棉桃光滑的脸经历一个蝉变的过程,水分慢慢蒸发,慢慢枯萎……仿佛演绎一个女人从年轻美貌到衰老病死的一个人生历程。当棉桃扭开嘴的时候,一点棉花得白就写入农人欣喜得笑颜里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收摘棉花的工作陆陆续续开始了。我把包袱平摊在野地里,然后把四条带子系成两条,两条带子挎到小小的肩头试试长短,调节好了从右边斜挎到左肩上,一个拾棉花的工具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棉花长在柴子上,是用手指去摘的,为什么从老辈人传下来叫做“拾棉花”呢?在我的印象里,“拾”的含义应该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而摘棉花尽管也微微弯腰,那跟直接弯下腰去的幅度差的也太远了点吧?拾棉花虽然不用很大体力,可是得需要眼力和耐力。眼力是:你能否一眼看到你手碰到的棉花是否成熟?如果不能马上断定,一犹豫,就耽误时间了。一个熟练的老手,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手指头那么一捏,一朵完整的棉花就轻飘飘地脱离了窠臼。大人两只手跟鸡啄食一样快,动作敏捷,节奏紧凑,只见面前空了的开裂的棉花窠臼,却看不清棉花是如何被灵巧得手指摘走的,简直比魔术表演都令人惊奇。我们刚刚学活的孩子就差远了,眼睛也慢,手更慢,成熟的棉花明明就摆在脸前,手却尽力够捞远处的一朵,舍近求远摘到的棉花却并不成熟,于是两只手生生把生涩的棉花桃掰开,里面的棉花还储存着生长期的水分,一瓣瓣的呢!拾棉花这个活络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大概需要三次四次甚至更多。因为棉花的成熟有早有晚,拾掉成熟的,留下生僻的,等到第二天棉田又是一片成熟的白色。
棉花拾早了减产而且质量也次,拾晚了就更麻烦。棉花熟时,从不等人。今天地头还是青幽幽一片,第二天上午就泛白了,人若稍一疏忽,三天后则满地大白,你拾都拾不过来。棉花熟了,白白的棉绒可以离水,朝露一颗颗站在上面却浸不到棉绒里面去,但是遇到雨天就遭了。小雨虽然浸不透棉绒,但是因为阴天得不到太阳的及时烘干,时间长了,棉花就变黄了。如果是大雨的话,最着农人忌讳和痛心得事情了,棉绒全部打湿,别说拾就是晾晒也成了大问题,这样的棉花连七成的价格都卖不上去。即使不下雨,棉花成熟后,叶子就干枯细脆,秋风会把碎落的棉花叶子刮到棉花上,洁白的棉团就变成花脸了。这样的棉花收购站是不要的,农人只有更加费事地一点点择,即使耐心得老婆婆也再择不出柴子上棉花得纯净。
二妹在农场承包的土地今年全部种上了棉花。本指望能落个好收成,天不作美,春天的干旱苗子减了三成,夏天几场大雨,涝的棉柯子死了大半,好不容易盼到拾棉花的收获季节了。昨天晚上我特意从市场的酱菜店买了大包小包的海产品、小咸菜,去慰问一下雇佣的工人。院子里到处是刚刚收回来的棉花,堆积得似一个个小山。工人们正在开饭,明亮得灯光下,七八个人蹲在地上端着碗呼噜呼噜喝着稀饭。二妹忙着帮我提东西,我的突访,使得妹妹惊讶而兴奋。二妹把门掩上,我第一句话就问:今年工人好找不好找?我知道这个季节找拾棉花的工人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二妹叹口气,恹恹地说,比去年还难找。去河南三天才找来这些,没有一个是利索手!我隔着玻璃往外拔了一眼,这才发现光影里全是白发苍苍的女人,年龄大概都下不来六十岁得样子。我的心猛地一沉。看来情况比我原来预料的还要糟糕。二妹因为与我有两个月没有见面,思念和亲情使她有点激动。在她为我沏茶的空档,我看到她低垂的头上,发丝凌乱沾满碎草枯叶,双手枯瘦皴裂,而时下还没有到上冻的时候,人就被折磨操劳成这个样子。心一酸,泪噙在眶内,我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现在的工人不比往年,难找也难伺候,拾一斤棉花一块钱,比去年又涨了两毛……抛出承包费、肥料费、工人管理费、还有这雇工费,看来今年又赔进去了……!二妹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在扯着别人家的事情。政府不是把一切费税都减免了?这还赔?我不置可否地疑问。二妹抬头看了我一眼,像面对一个不知道大人疾苦得孩子似的,宽容地点点头,接着又毫无来由地摇摇头不再答话……从我站起来出门直到走出院落,二妹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钻进小车里,把玻璃摇下来,没有马上叫司机开车。凭直觉,我知道二妹还有话要说。果然,在司机打着马达起步的时候,二妹忽然贴到窗前,她的脸几乎碰到我的脸,我闻到从她嘴里喷出的大蒜的辛辣。我下意识地跟她错开脸……“……你不论多么作难也得帮艳艳找个工作……可别再让她回来了……”艳艳是二妹的独生女,刚从大学毕业。……一路上,二妹那麻木的表情和怨艾的眼神,刺的我浑身冷飕飕的,仿佛那些不如意的事情都是我这个在县城上班得哥哥造成的。我的感触是这样的,我相信我的感觉,但是我这个大哥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车行到半路正好经过二妹的棉田,我叫司机放慢速度。我探出头去极目四望,远处黢黑得夜里,隐隐飘忽着灰白色,如同冬日的积雪。司机在我耳边说: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有可能下雪,汽车今晚必须换上防冻液……后面的话没有听清,此刻,我心里只惦记着二妹和那片没有拾完的棉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