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丹麦作家舒泰琪的随笔,对他叙述的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年幼时不慎落水,被途经此地浪迹天涯的洛姆大叔救起,三十多年后他仍对此事念念不忘,终于在四十岁的那一年,徒步寻踪去找寻洛姆大叔。等他在沙漠的边缘发现洛姆大叔时,救命恩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舒泰琪痛不欲生,为不能报答洛姆大叔的救命之恩深感愧疚,发誓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从此,他也走上了浪迹天涯的征途。
读了这个故事,脑海中依稀闪现出往昔残断琐细的碎片,渐渐聚合,交融,最后汇成一段完整的经历。大雨,池塘,柳树,捶布石,母亲,还有我。那时我只有十岁,喜欢狂风暴雨,喜欢雨过天晴,喜欢瓦蓝的天空中飞翔的鸽子的哨音。母亲坐在池塘边洗衣时,一只金黄色的蜻蜓正落在水草的尖端,抖落身心的疲惫,做着夏日的幻梦。我悄悄走近,伸出小手……
谁也不会料到,两匹高头大马正狂奔而至。不,不单单是两匹马,还有,还有它们身后拉着的拖车,拖车上是耕地的犁头和耙地的耘耙,犁的锋利的刃,耙的锃亮的尖,在阳光的照射上闪着寒意逼人的光,这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啊!天上正悠悠然飘着朵朵白云,一只灰色的小狗正慵懒地从院落里出来,不经意地东张西望。
总之,那天的场景已经永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深处。狂奔的飞马朝我冲撞而来的一瞬间,身材瘦削的四爷爷惊呼着窜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铁锨。那两匹马一错神的当儿,四爷爷一锨拍去,马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滚进池塘的汪洋之中。在四爷爷的怀里停了好久,我才惊魂落魄似的大放悲声。母亲跑过来,与我抱头痛哭。在那个毫无诗意的夏天,我躲过了生命中的一劫。那天的阳光,掠过滚滚的尘世洒落在我的心上,激起一波又一波生命的感动。
也许事情到此该算结束,一个多么生动感人而又催人泪下的故事。要是在今天,我那四爷爷注定该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其实不然,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十天后,五花大绑的四爷爷被推上一座高高的土台,开始了他生命中的苦难历程。七八人各执棍棒,当然还有一杆步枪,村里的管事人扛着,四爷爷深深地低着头,弯着本已有些佝偻的身躯,生怕乡里乡亲的街坊邻居看清自己的脸。
四爷爷的罪名是破坏村里的公物,也就是那两匹马。那个荡气回肠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两匹受惊的马落入水中,其中一匹竟奇迹般安然无恙地冲出池塘;另一匹被拖车撞伤,尖利的耙齿又适时地刺进身体,等人们乱烘烘地救起,已是奄奄一息。对四爷爷的批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就被推上高台。山崩海啸,大呼小叫,先是主持人列举罪状,后是台下人纷纷揭批深挖,再后就是呼口号。萎靡不振的四爷爷面无血色,低着头,佝偻着身子,一再作揖……我坐上台下一隅的小板凳上,不敢正眼看一下四爷爷,咬着牙,只敢让愧疚的泪水朝心里汩汩流淌。
对四爷爷的批斗大约持续了半年多。最后一次,愤怒的人群终于像山洪暴发,一窝蜂冲上去,村里的一位素常无所事事的年轻后生当胸一拳,四爷爷站立未稳,又被他猛揣一脚。一个趔趄,骨瘦如柴的四爷爷像秋风扫落叶般,从高台上滚落下来,昏死过去。批斗终于宣告结束,四爷爷的左腿也自此伤残。
那天,邈远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夕阳在山,冰冷的晚霞孱弱地照射着大地。我沿着一条狭长的胡同独自一人走回家,忧郁的眼睛时不时地望望斑驳的墙壁和苍老的树木。要路经那片池塘时,我的心猛然又抖动起来,看到那棵高大的柳树,逃也似的冲进另一条胡同。
有一天深夜,母亲从睡梦中把我叫醒,领我敲开四爷爷的房门。一进门,母亲就让我跪在四爷爷的床边。四爷爷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拉住我,在幽暗的灯光下,微笑地望着我,全然没有责备的意思。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什么话我也说不出一句。其实,那天四爷爷挨打时,我本想冲开人群,去把他救出来。可是,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痴心妄想啊!
过后几年,风平浪静。常常,我会在午后去四爷爷家跟他学棋,他也借此来消磨孤独的时光。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四爷爷和我坐在春草萌动的院中,一张破旧的小桌,两个残损的小凳,成就了一幅剪影。秋日,一丝一缕的阳光透过那棵早已荒芜的枣树洒落在荒烟蔓草的院落里。踏着落叶与衰草,我缓步走进四爷爷昏暗、低矮的房屋中,与他面对面下上一盘。那时的四爷爷特别喜欢下棋,尽管身体每况愈下。
再过几年,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眼前没有了炊烟,没有了晚霞,没有了池塘和鱼儿,也没有了胡同和梦想。沿着一条陌生的杂草丛生的小径,我走了好远好远。四爷爷早已带着他的英难事迹和遍体的鳞伤作古,只是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听母亲说,四爷爷临走之时,还在念叨我的乳名。或许,是为我们还没有下完的那盘棋;也许,是为前世注定的那段生死缘。
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是四爷爷绿草如茵的庭院,颓圮的墙壁,残败的门窗,还有那棵在风中摇曳的枣树。这满院的凄凉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四爷爷佝偻了的身躯,模糊了的面容。一束束阳光正透过淡蓝的天空,斜射在四爷爷的院中,温暖正缓缓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