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就这样被困在马路中间,在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玻璃碎了,划破我脆弱的皮囊。随之而来的不言自明,鲜血滴答滴答,汇成一抹红,由浅而深,可怜我的牛仔裤。怒不可遏的司机拉开车门冲出去。而我右手旁的车门凹陷,推不开,加之左侧车内的防护板,让我动弹不得。在车门砰地甩上的瞬间,万物静寂,一派安然,除了收音机的吱啦作响。
当从最初的惊恐中清醒,双方互斥,万千喧闹涌来,我不合时宜地开始了沉思。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有趣的事情。说有次开会间隙,季羡林、启功等老先生无意中说起追悼会一事,谈及死后听不到别人的悼词很遗憾,于是有人提议现场模拟。于是,启功躺在桌子上,余下之人纷纷向前致辞。突然,启功先生坐起来,边从桌上下来边说:“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要致答谢词。”当然,我还想起了N,想起了那张布满泪水的脸,也想起了初秋静夜的风穿过树叶时令人幸福至心痛的簌簌声。这许多杂乱无序的片段,不断从脑海中飞过。
在沉默中,我慢慢滑下座椅,寻求一种舒服的姿势。
此时此地,这算什么?就把它当做一种惩罚吧?惩罚我曾犯下的错,惩罚我曾带给人与物的伤害,也惩罚我正在远离内心那个真正的自己。想到这儿,我很想发一个信息,我想说:“我出了车祸,没什么,只是被困在车里,有些冷,对不起,我爱你。”可这个念头如同看一只乌龟爬向原野深处,缓慢,却终究消失。
扭动收音机,找到了音乐的频道,低沉舒缓的声音弥漫于我的身体,从破碎的车窗溢出。此时的我竟有了一点对车祸的变态感激,狭小的空间给了我一份小小的安全感。那些几个小时前残留的沮丧情绪被严严实实地隔离在窗外。
准确地说是15分钟前,我还在跟同事谈工作中的一件事情,一件本可以忽略不计但却莫名其妙成为必须面对的事情。起因在于总有一些人喜欢把芝麻当西瓜一样对待,进而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抱着被芝麻砸到的脚痛苦呻吟。再往前40分钟,我就一直在沮丧了。若不是被拉去说那件事情,我还会继续下去。我努力地写下它,将它从体内驱赶出来。工作中的那件事情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暂时从恶劣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这情绪从上午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话之后就开始了,下午5点10分到了高峰,并且持续了很久。
我是这样写的:“走、留、留、走/天使与魔鬼的合体/嘴角亲密、戏谑微翘/极地暗室的牢笼/紧追不放的问拷”。的确,天使与魔鬼,如同两极,于内心深处圈占各自的领地,随潺潺血流游弋。个性在两极间往复奔突,戏谑的亦步亦趋,提醒你有多么的不堪。人前所有的快乐,转身走远时的落寞,众声喧嚣环绕下,惟有永恒孤寂的灵魂。钥匙丢失在极乐世界,找不到通往俗世的通道,惟有向昔日美好取暖,照亮脚下崎岖小路。一次次扪心拷问,却一次次看见上翘嘴角,一次次否定怒斥,却一次次将伤疤刻上额梢。
也不知撞车的两个司机吵了多久,似乎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一次次抱紧双臂,躺靠在座椅上神游八荒。
B
我是从文学馆路接的客人,刚到安苑路就被撞了。我跟那家伙理论,结果那家伙就是不承认是他撞了我。他说是因为要躲什么行人,并且还责怪我不靠边行驶。我那个气啊。怎么碰上这么一个蠢货。要不是现在性子好了很多,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争执不下,我回头跟客人说了一下,让他受点委屈,等警察来帮我作个证,好在那哥儿们不错,痛快地答应了。然后我又从后备箱拿出事故牌放在车后边。警察过一个小时才来,真够磨叽,大冷天的这不要人命吗。
把客人送回家的途中,我才发现他受了伤。他是一个小伙子,30多岁,裤子上有一摊血。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说不碍事,就是破了点皮。我说您受累,真对不住。他笑笑,说没事。
后来我们就说起刚才的事来,说起开车容易让人脾气变坏。他可能见我刚才性子有点暴,就劝我温和一点,没必要。我告诉他,我这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后来我给他讲了自己的一件事。2001年,我34岁,我送一老太太去西直门,路口特别堵,有俩小伙子开着一个“马六”硬往里挤,我就说了一句话,我说先别挤了,进来你也走不了,就这一句。我是出于好心,可那俩就骂上了。我就回了几句,结果那两个家伙骂得更厉害了,还说要弄死我。坐车的老太太是一个退休教师,慈眉善目的,就劝我别跟他们斗气,不要理他们。既然老太太这么好心,我就关上车窗,没理他们。你猜怎么着,堵车堵了半个小时,那两个家伙骂了我半个小时。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说都骂了半个小时了,还有完没完了?他们说,你再说话就弄死你。我就火了,说就凭你们俩,再来俩都不一定是谁弄死谁呢!一听这话,那俩不言语了,下了车就冲我来了。把我从车里拽出来,要揍我。我当时想,后面那么多出租车呢,我随便往地上一躺,还不一定谁挨揍呢。所以我一开始也没还手,结果我被他们打了10多分钟,没有一个人管。到后来我实在是火了,拿着一个改锥就冲那家伙的头扎过去,扎在太阳穴上了。我当时气得恨不得从这头穿到那头,一命抵一命,弄死俩,我赚了。当时那血就噌地窜出来了,弄了他一身,也弄了我一身,那家伙当时腿就软了,哆嗦。另一个就抱着他,冲我喊,你敢扎我哥,我弄死你。我朝他喊,你过来试试,你要是过来,我非扎死你不可。
后来进了派出所,你知道给定性为什么吗?叫互相斗殴。人家老太太给我作证都不管用。还要让我支付医疗费。我当时就骂上了。民警说我这态度不好,他没法调解,让我们上法院。当时我想,这都什么事啊,爱咋地咋地,于是我就走了。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呢,结果3天后,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上了法庭,法官让我赔对方4000元的医疗费。我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这4000块钱都是怎么来的?结果答复说我没资格问,要问去找二审问去。我当时就火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法官,法官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法官说要把我送监狱里去……
后来的事我没怎么跟客人讲,我只是告诉他这个仇我3年后报了。他有点惊讶,可能没遇到我这样的人。我得意地说,对方在法院告我的时候,同时也就把姓名、住址都告诉我了,接下来的就很简单了。我花了点钱,找了几个人。他没往下问,只是笑了一下。
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缺钱,我就是开个车出来玩玩,多条腿。于是我又给他说了一事。有次我拉着一对母女去亮马桥,在一个路口的时候,那位母亲指挥我从这拐出去。我说我不能从这拐,我得遵守规则,她说自己每天都开车从这拐,我就说了,您是您,我是我,我只能从前面拐。你知道她说什么?她张口就骂,你们这帮穷开车的,不就是想跑远点赚我的钱吗?起初我没理她,后来她继续骂,我就受不了了。我停下车,拉开副驾驶前面的盒子,拿出一包烟问她价钱,她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我告诉她,这包烟45块钱,问她是否见过一个穷开车的抽这烟,并且只抽这个烟。我又问她开什么车,她说是宝来,我拿出钱包里的卡,告诉她,我这里面的钱可以买三辆宝来,如果不是的话,我是她孙子。我还告诉她,在我后备箱里有一套西服,量身定做的观奇洋服,因为朋友的关系,打完折后还是8000元。最后我说,本来想把你送到地方,不要你一分钱,故意恶心恶心你,让你女儿看看她妈是什么人,但是现在我不想拉你了,你从这下车,爱坐谁的坐谁的。
客人安静地听,偶尔讲两句,刚说完这个事,他告诉我快到家了,并且下车的时候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正调头的时候,发现他又回来了,我还没说话,他问我姓什么。
我告诉他,我姓尚。
噢,高尚的尚。他说。
AB
故事中,每个人都是过客。这是讲故事的人也逃脱不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