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国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活到一九八二年,还调回了城里,进了久违的农业局,因此已年过五十的孙志国迫切地感觉到门前的河水流得太仓促,担心人生的风云又莫测,所以他立即调动身上的所有细胞,起早贪黑地工作,誓要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
三年后,局长被上调,孙志国成了局长。百废待兴时期,人才稀缺,上头在用人上难免要不拘一格些,毕竟孙志国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业务能力强,还被迫下乡,也算是有政治资本。恢复工作才一年,就弄出了适于本县小盆地的水稻品种,真正提高了亩产量,让乡亲们切实地充实了肚子和粮仓。
成为局座后的孙志国更是感恩戴德地觉着必须多快好省地出成绩。苦思冥想又多方论证一个多月后,提出了多出成果的两条措施,一是党员同志发挥带头作用,其他同志本着爱国主义精神,大家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多做奉献;二是狠抓全县农业战线的技术革命。孙志国还很民主似地让大家先讨论,而后再形成决议。他以为同志们都会深明大义地全力支持局里的理想。
没想到讨论会上竟跳出个愣头青丁求是。丁求是大学毕业刚工作一年,平时爱看点书,时不时会曝出些让功底欠深的领导难堪的言论。
丁求是捧着马克思的《资本论》说提高科技创新的效益,其实就是提高生产力,但如果不改变工作制度和奖惩条例,到头来肯定又是没完没了的奉献式加班,进而丧失工作兴趣。要是把身体弄垮了,让世人一谈创造就色变,还谈什么创造和科技生产力?固然人应该是有觉悟的高等动物,懂得奉献,但再好的车子,载重量太大,也会爆胎。即便人是铁,饭也是钢,少吃一餐就没力气。恩格斯在悼念马克思时,也说人首先要吃喝拉撒才有可能去考虑上层建筑的东西。都说物质决定意识,而意识又能动地反作用于物质,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生产关系会能动地反作用于生产力,也就是说前瞻性地改善生产关系,更有利于生产力的提高。具体该怎么办呢?很简单,就是弹性工作制,不苛求一定要天天来上班,鼓励大家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去体验生活和调查研究。更重要的是要多劳多得,有了成绩,要视成绩的级别和效益,给予相应的经济和政治奖励。五十年代初,全国人民的工作激情简直可以说是热火朝天,但后来的实干家和干得好的人反而被抓政治辫子,动不动就拿政治的旗子来折腾一线工作者,所以我们才落后了人家几十年。也许有人会担心地说五八年和文革时就是胡乱触动了生产关系才饿饭和社会秩序乱了套,但大跃进时的问题却在于我们心急,想一口子吃成个胖子,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生产力能承受的压力,也就是生产关系确立得不科学。文革时,则是完全没有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讲究,只拿政治当饭吃了,政治当然养不好人,所以后来才打砸抢了。
说完,丁求是温和地坐下,表明他不是故意刁难领导,而只是本着公心和责任心提的建议,但沉寂下来的会场却让孙志国感到了危机,他甚至听到了科股长们等着看戏似的窃笑声。孙志国很清楚,如果控制不了首个发难的丁求是,以后就会冒出一连串的丁求是,让他这局长因为无力管理手下而被人笑话,被上级批评,甚至贬职。
经历了几十年磨练的孙志国还算沉得住气,他擎出了民主集中制的法宝,说他不是一言堂堂主,如今也不是引蛇出洞和秋后算账的年代,欢迎其他同志也发表看法,如果大多数人沉默,就证明农业局也太没思想了。
孙志国表面温和实际阴冷的神情让多数经历了政治运动的手下宁愿相信孙志国言不由衷,几乎一边倒地间接批评了丁求是,说过于强调个人利益,将使国民变成功利主义者,而功利主义向来是团结精神的腐蚀剂,必将分裂原本和谐的肌体,严重削弱集体的战斗力,甚至有亡党亡国的危险。
孙志国没有乘势对丁求是进行定性式的批评,反而提醒大家不要将小范围的争论扩大成大面积的论争,更不要把学术争鸣上纲上线为政治问题。
孙志国没让争论持续,适时地宣布散会了。丁求是自己一人闷着头走了。多数同事都跟在孙志国后面,孙志国没有拒绝,心里很踏实。
但曾经而漫长的政治压抑还是让孙志国越发心慌于丁求是的言论。既然丁求是已说了出来,肯定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不早点处理于萌芽之中,迟早会引起思想上的政治麻烦。
孙志国乘夜悄悄去请丁求是吃饭,寻机单独谈谈。
孙志国犹豫再三,借着酒气,好心似地提醒丁求是,说搞技术工作的人,最好是立足本职工作,不要想得太多,以免误入自己所不擅长的领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丁求是笑笑说他可是在遵从伟大领袖的教导,不做光拉车不看路的人,不做唯生产力者,毕竟马列主义有言,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割裂相互间的关系来做事,难免容易钻进死胡同,容易摔跟头。
孙志国说马列主义得跟所在地的实情结合起来才能成功,丁求是说他也没有脱离中国的实际,当年三自一包后,中国农民的积极性不是被调动起来了吗?孙志国冷笑着反问那时倡导三自一包的人,结果都怎么样?
丁求是轻叹一声,说如果还继续缩手缩脚或政治挂帅,还怎么解放思想向前看?孙志国说改革开放是要用科学的办法提升中国的正面形象,而不是让外面的风动摇咱们的大厦。
丁求是苦笑又长叹,摇摇头,说他保留自己的意见,而后提前离了席。
丁求是的固执己见让孙志国越发感到害怕,甚至于发了噩梦,梦中的他竟然因为政治上把关不严而再次下乡了。醒来的孙志国坚信以经济为重点不等于忽视政治,毕竟政治挂帅了几千年,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放开的。
孙志国偷偷去找上级汇报了,强烈建议领导们注意意识形态新动向,合力引导于萌芽之中。领导赞赏地说其实上头一直就没敢太放松政治缰绳,只是没多少干部像县农业局的班子这么上心而已。
受了表扬的孙志国得意之余,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神经过敏,实在像个爱打小报告的人,但他又有理由,自己毕竟是单位里的第一把手,早点汇报,也许会给上级个能力有限的坏印象,但也免了知情不报之罪,终究还是忠心可嘉。
半年后,县里掀起了一场培养后续干部的运动,让一些年轻人下乡去锻炼。丁求是也在其中。送行那天,孙志国投给丁求是的关切性目光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且虚假,但更多的却是觉着又踏实了。孙志国已相信,再激进的青年,到社会第一线磨他几个五年计划后,就会成为令人放心的同志了。
一封匿名信却寄到了孙志国手里,信中只有这么一句话:
“当年的右派成了今天的左派。”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孙志国越发的难安,常在夜里安慰自己:
“我曾是右派,但不是如今的左派。”
孙志国的心绪又回到那曾令他七上八下如今却自豪的右派生涯。
一九五八年秋天,孙志国回到老家。上面要知识分子们深入如火如荼的大跃进中去接受大好形势的洗礼,免得成为远离政策的书斋秀才。孙志国选择了老家作为体验地,毕竟老家熟悉些,便于投入调查。
孙志国却成了乡亲们考察的对象。一个月下来,见孙志国总说自己只是来学习的,没有动不动就抖政策条文,乡里乡亲间该尽的礼数,孙志国也没有遗漏和差错,乡亲们开始愿意跟孙志国多说些话了,但对于造假来虚报粮食亩产量和大炼钢铁的事,乡亲们却都只说伟大领袖决定的事,应该没错。
一个弦月弯挂的夜里,大伯来叫孙志国,说是去欣赏夜间争分抢秒的耕作场景。
目的地上却只有几块田,没别的人。大伯把电筒光射向水稻的根部,叫孙志国看个清楚。伸过头去的孙志国赫然发现田里密密麻麻的水稻竟是堆上去的,并非疏散性地自然生长。大伯边解释边批评:
“现在好多生产队都这么干了。白天堆上去照相, 晚上放回原先的田里,上万的亩产量就是这样来的。今天上面来的观察组走得晚,明天还有一拨人要来观摩学习,所以队里才不搬回去。解放前,我就曾在县城里做过点小生意,曾听老江湖们说,吹得离谱时,一定是骗局。我不敢说大跃进是骗人的玩意,但我们也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对这土地也够熟了,一亩地能种出多少斤,我们还不知道?就算有肥料,那肥料也不会是仙丹吧。本来做不到而硬要去做,肯定有猫腻。再这样下去,我怕乡亲们会被迫多交公粮而白饿肚子,你得为乡亲们的将来着想啊!”
舅舅家里不见了房前屋后的果树,说是砍去大炼钢铁了,就连家里的铁锅,也砸到炼钢炉里去了。孙志国问那拿什么来做饭?舅舅说都到集体食堂去吃了。孙志国问食堂的饭菜如何,舅舅小声道:
“大锅饭能有多少油水?大伙儿是敢怒不敢言而已,现在好些人已经是脸色苍白,手脚浮肿了,你说会不会有力气干活?而炼出来的钢铁,据说好多都不合格。”
村旁的路边果然堆了好几堆炼出来的废疙瘩。
舅舅说农民提意见已没用,弄不好会被抓去进学习班和批斗,叫孙志国以专家的身份到县里帮乡亲们说点话,叫上面别再劳命伤财了,就当得可怜可怜乡亲们那已少得可怜的家当。
如今似乎还没有闹出什么大麻烦,但专业知识和直觉使孙志国相信不切实际的蛮干已在酝酿着可怕的灾难,孙志国仿佛已看到乡亲们出外讨饭了。
孙志国实在不忍心看到乡亲们去逃荒,想了两个星期,终于在回县城汇报观感前想到了一个理论联系实际的说法:
“马列主义和中国的实际相结合后,我们的革命才成功了。那么,建国后的理想也似乎应该结合我们的生产实际吧。固然我们已不再是小米加步枪的年代,但搞建设也可能像种庄稼那样,得一步一步地来。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要是一个步骤走错了,庄稼就难有好收成。一年歉收,就要受苦好几年,建设的速度反而就慢了。”
发言前,孙志国还是有顾虑,但架不住主持人绝不秋后算账的保证,也实在忍不下心看着乡亲们被推向一个看起来美好的泥淖,孙志国才豁出去了。
自然,后来按政策推选右派时,孙志国理所当然地当选了,罪名是夸大国家的落后,拖慢新时代的建设步伐,居心叵测。此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学习、下乡、批斗和劳动改造,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得以从劳改队回到农技站,再上到县农业局。
二十多年后,丁求是已下海去变成了令孙志国眼红的老板。一次由丁求是出资赞助的全县创新建设研讨会上,丁求是特意去问候以老科研身份出席的孙志国。看看周围无人,孙志国阴阴地说:
“想嘲弄我就尽管来吧,我多少也经历过一些风浪,应该能受得住一点口水的。”
丁求是说他只有感叹,如今已到处都是看成绩来定升迁,看地方实际来开发,也没见国家倒退,更没见百姓坏到哪里去。孙志国质问:
“那你的公司里又如何?真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吗?真的与时俱进了吗?”
丁求是正想得意地肯定,电话就响了。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丁求是便吼了起来:
“乱弹琴,再熬几年,我就错过分拆上市的机会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上了市,才有更大的融资和露脸的机会。我们还不够条件?小米加步枪都能打败洋枪洋炮,我们还有什么事做不成?有条件更要上,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去上。你们要是犹犹豫豫地弄黄我的大计,到时候别来拿我的工资了。”
没等丁求是打完电话,孙志国就哈哈笑着离开了。
作者简介:
吴晓锦,苗族,贵州省惠水县人,1986年毕业于贵州民族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88年9月应聘至广州市南沙珠江中学任教。中篇小说《山路弯曲》在由《女友》杂志社举办的第四届路遥文学大奖赛中获优秀奖,中篇小说《城市理想》发表于《春风》1997年第七期头条,短篇小说《英雄理想》刊于《滇池》1997中国短篇小说精品展第九期。曾在《杂文报》《羊城晚报》《新快报》《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信息时报》《嶺南诗歌报》和人民网上发表文章。个人中短篇小说选《虚美时代》2007年8月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乡情散文《山歌声里故乡情》2009年1月收入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的《音乐这扇门:中国近现代名家音乐散文集》。2010年7月应邀赴北京参加全国首届苗族作家文学研讨会,开幕式在人民大会堂重庆厅举行。本人的创作情况已被编入《中国现当代苗族文学史》第十一章。散文《六祖前三思》被收入由《当代华文文学》编辑部、《当代散文作家文库》编委会、北京文海书香图书编辑策划中心共同组编的《2010中国散文经典》。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南沙区文联委员,广州市南沙区作协理事,广州市南沙区民族团结促进会理事,广州市南沙区珠江中学教师。手机:13427666638,QQ:872807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