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诗27首
- 作者:于贵锋 更新时间:2012-11-06 08:00:46 来源:原创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54次
<散记>
下午我们坐在院子里
晒太阳,父亲从地里刚拔回来的一捆黄豆
根上带一些泥土。
“今年雨多,八月又浇了一水
还得等十来天才能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儿子抱着那只馋猫
喊着要给他照相,一串红正红
和它们站在一起的菊花,举几个骨朵。
我将小木凳往太阳底下移了移
“加上那块地,能种一亩七八的麦。
只有两个人的地。
村里让租些种,划不来。”
我记起进村时,那些挖掉苹果树的地里
有人在割草。“一斤苹果8分钱,不如洋芋。”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像霜藏在空气中
不落下来。“爸爸,这是啥?”
一条晒完太阳的蚯蚓,正爬向小花圃
“儿子,拿把铲。验证一下
砍断的两截蚯蚓,能不能互相找见?”
父亲一声不吭,用小铲端着
将蚯蚓放在了几株牡丹根旁
<播种>
一只鹞子投下移动的阴影 消失了
他直起腰来 眼中的茫然在 继续延伸
直到碰上那匹犁马的背影 和远处的山
在另一片空旷的黄豆地里 一堆火燃烧着
但太远了 火红的爆裂 听不见
他又弯下腰去 那么孤独地
想把无边的土块打碎
把所有的种子都藏进墒里
沉闷的响声 是一块突然出现的石头
犁地的人赶着马走了 夕阳赶着天空走了
几只老鸹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它们的眼睛
<声音>
许多次,我问过母亲一些植物的方言发音
它们都被从书本上学来的话覆盖了
如一块石头压住了一株幼苗
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看着我
一片经久不见阳光的瘦叶子从石块下面钻出来
她顺便还絮叨着说一些别的事情
秘密的气息
像奔跑在我们之间的 透明的蚰蜒
但繎繎子,苍耳子,驴耳朵草
在城市的大街上
谁会喊住你们
问雨水知多少
当一个细节我想不起来,就打电话问父亲
他随口说出后往往问:这些干什么用?
仿佛蛀空的一根木头
在他的身体里已不疼了,虫子也已干透
而我忽然抽走它
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的土房突然倒塌
我没有意识到空也是过去的一部分
它还有力量将一个人支撑
<一把梯子>
如果命运没有将梯子中间的一节锯掉
他现在应该坐在树荫下纳凉,而不是一个上午
叫几个人将最直的那棵树挖掉,去掉树冠
树干锯成一截一截的:按年龄缩放
锯掉的那节 25公分
他不再用它。
它存在着,但摸起来
比天空还不真实
那个给他生育了一把梯子的人
这一切,他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那时还没有设计人生这一词
院子四周随手栽下的树
风吹雨打中成长。他的五个孩子
一节比一节高
梦中将他的晚年送达天堂
<碰上>
除了远处传来的河水声、滴滴答答的雨
他们还需要
一点其他的东西,就像他们并不特别介意
肥沃的田里
突然一镢头挖出一块石头
他们只是将它丢到
他们认为它应该呆着的地方
还有铁轨
外来户坚硬的口音
渐显柔和
各家出钱,请戏班子唱三天戏
也是必要的
他们有了新的、共同的话题
戏当然还是几台旧戏
婚丧嫁娶,生老病死
说碰上就碰上了
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碰上死去的人也没什么
就是快割的麦子别碰上冰雹
刚出芽的谷苗别碰上黑压压的虫子
不想碰上却碰上了官司
碰上了那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们低着头
碰在了树上
<浑身湿透的人>
雨又将村庄洗一遍
灰尘回到原来所在
浑身湿透的人回家换上干爽的衣服
一院房子寂静,不安
水滴偶尔啁啾,麻雀的眼睛
动一下 另一片光亮动一下
像树叶在树叶中
生者和死者
一个草垛里
变黑和金黄的草
挤在一起
而一株芍药忍不住将头靠在
另一株的肩上
<马经>
后来还有几个人想将它
赶到犁沟下
当看到它的眼睛
在笑着
他们都扔掉了鞭子
像村里的那些老人
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
它获得了到处走走、看看的特权
那个坐在田埂上的人
它认出了他
他看起来比它还
无所畏惧
是的,他是它唯一
屈从过的人
它看着他,想找到躲进记忆深处的犁尖
没有了。
耱平的田地,等种子发芽
落叶乱飞
彻底露出了树干
它真想对着落日嘶鸣一声──
他突然站起,用它的嗓子迎风长啸时
一列火车静静穿过远处
它听得出那声音里有一块冰渐渐消融于河水中
也有一些煤消失于火中
<渭河周围的村庄>
躺在川上的一条藤蔓
它嫩嫩的尖
已出了峡口,绿茵茵
牵一片令火车赞叹的风景
夜晚,藤蔓上的几盏灯
梦的水面轻轻摇晃村庄
不,那是秋天
土里扯出来的根上
缀几个小小的土豆
像小时候
我们几个缠住母亲
要吃的、要喝的
冬天它是一个人多病的身体。
是风湿。感冒。发苦的舌头。雪白的生活。
但土豆躲在温暖的窖里
将一个个村庄渐渐喂大──
藤蔓重新开始生长
一条蜕去皮的蛇
绿色下面悄悄地
清澈游走
<一簇草>
十年之后,他理解了那只公鸡:
它的叫声
轻,暧昧
引死者的灵魂回家了
雨不停地下。如注。
绝望始于天亮
黑压压的虫子
爬过地埂、路、水沟
爬向玉米地,瘦弱的谷苗──
一簇草来年必然碧绿
那积攒下来的水
总要通过它消耗,飘向空中
像一朵受伤的云依住大地
有时候,就是这草叶上的锯齿
证明他还活着
就是这更替,在咬啮
<半黄的草,半绿>
一群羊中的一只在不远处
抬了抬头
火车怀揣心事,不管不顾地走
铁轨闪烁一阵,忘记了
这时山坡平静地把一切揽进来
像密集的耙子
挨着深秋和寒冬,挨着风声和白雪
耙过来
再也听不见草根喊疼的声音
树过来是村庄,村庄抽出幸福的炊烟
满脸尘土的孩子睡在母亲臂弯
那些田埂,仿佛一些隐约的补丁
春灌的水减弱着它
仅仅是减弱。一个人的内心之外
还有整片田地被理所当然地分割,荒芜
一条水泥沟渠
渴望和厌倦杂交出的草
半黄,半绿
还有:拽出一棵草根
羊向后趔趄了一下
<院子里的苹果树>
雨总是把我带回那口深井
或风中飘动的斜坡*
水花一会儿就开满了
雨总是下了很久才停
父母亲下地干活去了
姐姐从门缝溜出去玩耍
院子里一块一块的
土皮安静下来
一只蚂蚁在阳光中跑过
我就不哭了,并且告诉回来的
父母亲。他们累极了
像火焰之后的灰烬
而姐姐早就又去寻找更新鲜的事情
这时候,我是不是忘记了奶奶
她在雨后是如此幽深
仿佛雨水带走自身光亮的同时
把井又盖上了,而风收回了斜坡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老了。
雨一场接一场
太阳一次又一次出来
其间一棵挖倒的树
靠在北墙上发芽了
耳房在夜里越发寂静
透过高高的山窗,猫头鹰在叫
“在叫我”,奶奶说完就睡着了。
“噗──噗──” ,在四月来临前
吹破了一层薄薄的纸
雨又落下来
落在一棵苹果树上
它站在院子中央
举着阳光浸透的花朵
注:博尔赫斯有“庭院是斜坡”诗句。
<煤油灯>
耳房角落里意外躺着一盏煤油灯
铁皮卷成的筒里
捻子干枯了,墨水瓶底有一层
黑色积淀物
摇摇,瓶内发出
轻微的响声
捻子微弱的光焰
白天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就冒出一缕烟
煤油的味道
多少让我产生了幻觉:
灯芯逐渐
向下空去
一截捻子在瓶内
红红的。很快
积淀物也燃尽了
将瓶盖拧开(它碎了)
对着里面吹一口:
发闷而尖锐的
回声,全是灰烬
<父子关系>
你一把抓住试图从眼前跑过去的我
捏我细细的胳臂:“还行。有一点
肌肉了。”我是多么兴奋,便缠着
要和你掰手腕,用两个手掰你一个。
或者你把手捏得紧紧的,让我将手指掰开
说里面藏着好吃的东西。我挣得面红耳赤
快要放弃时,你就故意认输了。
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再也不给对方
这样的机会。你继续在我的面前
保持着威严,但你的腰,早就在风中
弯了下来,像是一根被火挤出水分
慢慢烤弯的木棍。我们都知道,现在
我用一个手就可以将你的手压倒,可我
还没有学会在你的面前故意认输的技巧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伤害你的自尊
那一根弯曲的木棍,继续支撑在
某个地方,当我们的体重增加时
它吱扭扭响,但不喊疼
<嫁接>
锯掉头,伤口处敷一层土
划开它的皮肤
插上杏枝,缠上塑料绷带──
多么奇怪,桃树变成了杏树
桃子变成了杏子
父亲做这件事时
一丝不苟。树液流出来
他把它擦掉
一次父亲想将一棵枸树
变成桑葚树
结果枸树死了。
父亲很尴尬:要吃桑葚
还可以变成乌鸦
连嘴巴也吃黑
<阴阳先生>
夜走到半山坡时
开始在房子撒粮食
密集的恐惧打在梦的鼻梁
我们仍旧装睡。
我从眼缝看见那个**了别人秘密的人
将笑藏在
皮肤下面,在一些黄纸条上
红笔疾书。
能够请来神的人
你不就是村里的赵五吗
你认识的字还没有我多
但在第二天,他比神还神气:
那鬼很厉害
几乎没有收住,让它跑出去害别的人。
说着他冲我笑
像是我们之间有
某种约定。狗日的赵五
你等着,有一天我会把火喷在你的身上
让你像一只被点着的
乱窜的老鼠。
我回家看到那些黄符
就泄了气
它们高高地钉在南墙上
一直钉了半年
父母不让我们碰。
狗日的赵五,我认识的字再多
那半年里我只能悄悄的
父亲也没敢在院子里动土,母亲的病
渐渐好了,风吹干后院一层药渣
<河流>
一切都在一张塑料布上摊开来:
煎饼,阳光,炒洋芋丝,一块偶尔
飞过的云影,和蚂蚱的叫声
一只蚂蚁也加入进来
到处嗅。送饭来的母亲看着我们
有点走神。我们确实饿了
那块割了一半的麦
风从开阔处吹向紧密的缝隙
好吧,就让远远的那条河默默地流
就让远处的火车更静
我们继续,把没有干完的活干完
母亲,多年后突然就看见了
你越来越小的背影
仿佛我站在麦畔
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的小花园>
我一直想,那块小花园藏有
某种秘密,像馥郁的花朵下面
记忆幽深的入口。父亲
不断变幻出不同的花朵
冬天在上面盖一层厚厚的雪
多少次我久久地
站在它的旁边。花朵凋谢了
还有花茎,还有进入轮回的
花种。父亲没有扩大它
它像不会长大
也不会衰老的,早夭的人
从地里回来
父亲就给它松土、捉虫子、浇水
那么一个容易暴怒的人
长时间一声不吭
往往是夏天
屋檐慢慢将阴凉和阳光变成有点发黑的水
他变成水中的铁
<池塘>
深秋抽干池塘的水
清理淤泥、枯枝、羽毛和石头
尚未入睡的青蛙乱跳着
渠里引进的水,冬天结一层冰
像是一座蓄满粮食的仓库
被盖上
挑水时我们遇到,指着对方
头发上、眉毛上的雪
说来年的收成
嘴巴湿淋淋地从冰眼里抬起来
一匹雪白的马静静地看了一会
突然嘶叫一声
那是早晨
水溅到我们脸上
<暗中发生>
似乎总是这样
刚去挖地的人
拎着被碰了一个大豁口的镢头
回来了
“都是它。”说着他拿出
一根生锈的道钉
像揪出一个藏匿已久的罪犯
人们笑着,并不去理睬
那个人就独自去到集上
让重新打制一把镢头。
但镢头把又不顺手了
满山遍野也找不到合适的
就只好用原来的
它慢慢和新镢头之间
弯出一个只能感觉到
但看不见的弧度
那根道钉被他的儿子拿到学校
上下课时,用它敲挂在树上的一块铁
“噹──噹──噹──”
小小的村庄热闹一会
又静了
总是这样,一切都在各自发生着
像是各自的庄稼各自收割
各家的树各自伐倒
架在各自的屋顶上
各自的命,各自活
<苍白>
“都是他把这个家给害了。”
其时他刚被放出来
苍白的脸色贪婪地吸着阳光。
蹲在墙脚
没有人相信他曾幻想
过一种非法的日子
他看着已经干枯的
和他相处了几十年的那片天空:
被消耗的岁月,他已然放弃
就是这样了
当阳光像金子那么稀有
那么快地从他的身体中退去
流水在记忆中陡然变得缓慢
静如一面反光的镜子:
他看见自己,在夜里
背叛着白天,和对女儿的许诺。
而现在,一切终于结束
像狂热的夏天过去,风吹走
秋天的叶子
冬天降临在 一场雪上
但没有人和他说话
他仍旧不是
这个世界的人,仍旧是
一块冷冷的冰
<自缢者>
时间退回去
把一个人挂在一棵歪榆树上。
再退一点,这个中年男人还是
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
是的,就是那个女人不停地和他争吵
和别人争吵
把时间一点点往前推
把他一点点推入时间和命运的怀抱
就是在那天晚上
他突然怎么都抓不住一根缰绳
那拴住一匹马的绳子
莫名其妙地从橛子上松开了。
那匹马领着他来到了空旷的田野
来到那棵树下:就是这儿了
他静静地解下缰绳,那匹马没有阻止
那只月亮没有嘶叫一声
那藏在草丛里的风没有跳出来
去村里敲开一扇门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天亮
等待着孩子的哭声压住早晨的鸟鸣
他站在马背上,把脑袋伸进月亮
狠狠地踢了一下马的屁股。
马在夜的深处狂奔。
他狂奔着,恍惚看见了孩子们的眼睛
但已经来不及了,天已经亮了。
那留下的日子苦不苦,已和他没关系。
时间,已将他送达
它们之间的约定就此解除
像嘴巴中间的一根烟,灭了
就把它吐掉
<小学同学>
有一天他的母亲领着弟弟
像云朵领着雨水,走了
他出去玩的时候,大人们会多看两眼
村子里新出现的这个怪物。
墙角丢杏核的坑,雨水已干
他的父亲,用一根竹棍
一路打听十余年
像干旱年份,挨家挨户讨一把柴草
在野外点燃,求雨。
一日他的母亲被风吹回来了
他的弟弟长得
像一棵没有砍掉旁枝的野树
母亲和他说话,他总是绕开
仿佛绕开一堆刺
一次高烧中,他大声喊叫的那个词
因无人应答而没有回到心里
他和弟弟打过一架
镰刀与斧头解决不了
空空的树身遇到的问题
那次我回家,看见他将女儿架在脖子上
像一棵树举着青色的果实
嘴抿得紧紧的,听村里人闲谝
<树枝>
一根枯枝是没有眼睛的
再也不会有嫩芽长出
绿叶的光线和花朵的乐园
雨声如同一直行走
但不能到达的脚步
那另一个世界里密集的卷须
从密集的藤上伸长,伸长……
我就那样感觉到云块的重量
它落入我的身体
像一个人在黄昏
轻轻拍了拍我肩膀
它湿漉漉地对着窗口
<冬日>
他现在在哪儿?是否还活着?
那次回家的路上
我和他相遇。他已是这一带
名声在外,无人敢惹的人。
他说:“念书好。一个混混
早晚吃一颗枪子。”
他,是我们村子第一个
拿刀子戳人的人
那次,和往常一样
一个比他大的孩子又因为
他的母亲改嫁而开始嘲笑
他们先是对骂,接着动手
当那个男孩拿起一块石头时
他掏出了一把刀子。
我记得,他紧紧地捏着刀子
紧紧将声音捏细。
他拿出刀子,我们镇住了
继而都大声喊叫。但刀子在他的身前那么一划
就划破了那个男孩伸过来的胳膊。
我记得,那是冬天的下午
麦场上
落了几点血
大人们赶来,都说他
毒
<老师>
砖房建起来后,他走路
腰直直的
像身体里立了根柱子
另一个人却曾把腰弯得
像房子的折角
十年的民办教师
一个秋天被清退
秋天刮了个光头
害怕头发将阳光
遮住,但他不敢看村里人的眼睛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学生
单纯地看作
他们的孩子
他得把别人早已经历过的事
一件件经历:播种,收割,攒钱,娶媳妇,盖房子
他觉得一个在土地前无用的人
几乎不可饶恕
那天,外地工作多年回来的旺财
喊他老师
他一阵恍忽,觉得旺财喊的
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名字>
“月儿,月儿。”
“狗蛋,狗蛋。”
那些开始露出脸孔
被河流埋了几十年的人
我怎样叫出他们的名字?
青峰向虚
霞光委顿
我怎样唤醒自己
将中断的继续
给一个个影子披上雨衣
<简化>
就说说田地里那些
断不了的断根草
就说说老将头抬起
看着不远的远方的那匹马
就说说一颗颗苍耳,身上的刺
它们紧紧地抓住
紧紧地,守着心里那一点水分
就变成蝴蝶
那无名的花儿,一簇簇
开在山坡、草丛
就以蟋蟀的嗓子
就以蚂蚁的翅膀
就以泥土的心
就将一座村庄简化成夜空
月光简化成霜
就将那条河,简化成不息的虫鸣──
我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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