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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经过那丛木槿的时候,男生们正在树下闲聊,看到我,停了阵,笑着打招呼。范老师说:“是不是又没有吃饭?” 这是他与我说得最多的话。严格算来,这一个月内,他与我说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如此内容的,就占了一大半。“吃了?”“没吃?”“你怎么不吃饭啊?”“啊,他们都说你老是不吃饭!”…… 记得有一次是黄昏,谷粒色的光线铺满院子,树荫沉甸。我和同学散步回来,看见他和几个人在银杏树下站着,背着手,斜着长腿,倚着一堵墙的影子。见到我,又问:“你今天吃饭了没?” 我说吃了。 他不大相信,直至我反复确认,才赞许似地,说难得! 我一直知道,于鲁院的这一个月里,必将有许多细节留下来,贮备于心,供应我日后的书写和回忆。比方这初夏的黄昏,比方这些恃才放旷性情鲜明的同学,比方这小耳朵般的绿叶子,比方这些温暖的问询。 此时,月亮即将来接班,太阳开始收拾最后的光线,准备回归西山。蝉已经静下来了。一只猫在槐枝上流窜,瞬间消失在绿光之中。有同学在一楼大厅打乒乓球,说笑着,喜笑颜开地,气氛非常好,以至于那小白球都染了几分喜气,像个抖着肩不停地笑的孩子。大厅东西两面墙上,坐着八枚人物浮雕,黑着脸,揪着眉,进行着他们亘古的深沉的思索。作为一种被具化的精神,他们是不需要吃饭的,他们已脱离原欲,成为文明本身,镌刻于人类历史的时空之内。 又有人问:“今天吃饭了吧?”仿佛我给予大家的最大印象,只是一个集体进食缺席者。我笑着回答,并道了谢。然后穿过楼梯和走廊,回到418,躺着,躺在那干爽的棉布床单上,躺在音乐里,躺在云状的日子中央,细细地品尝这时光的回甜,像饮过一盏乌龙茶一样。 我不知道对于其他同学而言,鲁院之行有多少意义。我只知道,之于我,它的意义已经无法被语言所描摹,只有泪水,方能以盐分饱满的笔划,书写出那些爱和忧伤。 此刻,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小城,复制着日子,纠结于琐碎日常。每当回想起十里堡南里27号的那座院落,以及其中的人与事,就会哽住——在深爱的人与事面前,我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诚然,对于世故的人来说,这似乎有些矫情。但他们不知道,对于一个从狭隘、闭塞、守旧之地来的人而言,鲁院给予的意义,远比我所说的更为重大。 我曾在微博上写:在这个夏天,我是人间最富有的女王。我拥有三十颗金色珍珠一般的温润丰满的日子,拥有一堆玉石般纯粹的或浓烈或浅淡的情感,和一地钻石般的细节——饮食沐浴,就寝更衣,读诗品茗,纵酒欢歌,抑或者调情恋爱,每一个过程都有光芒,都璀璨多姿。 是的,在五月之前,我一贫如洗,没有婚姻,没有房子,没有一盏会包容我的灯。我提着自己的身体,来来去去,和小城对敌,和世俗对敌,和自己对敌。终日郁郁着,总是无来由地哭,在办公室里,在路上,在水边……有时候只是望着武宁那块铅灰色的天空,就能升起比这座城市还要大的绝望。 今年春天刚来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卜过卦爻。说我本年度红星照顶,有贵人相助,诸事均可顺达。没想到是真的。五月时接到来鲁院的通知书,兴奋得不知所以。梦里看见自己踩着热气球升空,住在云之上,住在光中央,都市、山峦、河流与田野都变得很小很小。在那里,我穿着白色的长裙。我没有食欲。 我偶尔读一本金皮的天书,读累了,就扯一块蓝天当被褥,短暂地休息一会儿。 我明白,我梦中所见的,是被我虚化和神化了的鲁院之旅。但足以折射出,我内心的敬重和珍惜。来之前,一直对自己说:周冲,多笑一点,多和人说说话,认真听课,健康生活。一切都争取做好一些,不要让大家失望。 所以,当范老师对我说出又一番关于吃饭的话时,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六月的第一天,《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和《诗刊》几个主编来了鲁院,和学员们进行文学研讨。到研讨会的尾声,范老师鼓励我站起来发言,我不争气,顽固地钉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最后到底没有发。他气急败坏,说:“老不吃饭,还不发言!”仿佛吃饭和发言是学习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两件事,都不干的话,鲁院之行就没有意义了!这当然是他的无心之辞,但仍然弄得我十分懊恼。 若是发言和吃饭一样简单多好啊!拣、挟、递、嚼、吞咽,只需要下意识,无需头脑和心脏的参与。可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舌绽莲花,语惊四座,但根基浅薄,底子虚弱,所谓的思想,无非常识,无甚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偶尔的闪念,又没有被我强化和系统化。这样的发言,还是不发的好!并且,我更希望的是,由作品来替代自己发出声音。 我没有和范老师说这些,无甚必要,这样的辨解,只需留在五脏六腑间进行。然而,想到他话里所裹挟的失望,还是有些不开心。 偏偏后来王彦山又羞辱了我一顿。研讨结束后,宁肯他们被邀请着留了下来,和几个师生一起共进晚餐。他来唤我一起去。我说不去,人微言轻,什么话也不会说,晾在那里,自己都要嫌弃。 他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我发现你自大自私自恋自负,就是不自信!”然后扬长而去。我当时被他的话噎住,什么也没说。后来回过神,才涌出一句话——“你就到酒桌上自信去吧!”可等到再见到他时,这句话早已经被我的胃肠消化干净了。 结业后,我曾认真地数过我饭卡里划的勾,不到总餐数的三分之一。“鲁院的食堂亏待你了?!”王彦山又跑来调侃。这家伙简直像一个打不死的幽魂。 食堂里的饭菜当然是洁净可口的;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我毫不避讳自己对美食的喜好。曾给自己打过八个字的标签:好食好色好逸恶劳。是的,我喜欢食物直接、真实、燎烈的安慰,喜欢进食所带来的满足。 但潜意识中还是渴望自己和人群有距离,希望是疏离浅淡的,希望是没有强烈的存在感的,这倒也并非是为了作一种绝世姿态,而是避免被细致入微地琢磨——我没有那样的底气。 就像美国电影《隐形人》中表现的那种逃遁感。他行走于世,他参与红尘,他阅人无数,他可以享用人间的一切资源,但是留不下丝毫痕迹——我渴望看见世界的毛皮骨骼,但世界看不到我的形体。 所以,有时会选在用餐将尽时前去。那时人去室空,不必就着人声下饭。偶尔会遇见杨帆。她也是吃饭极晚的人,静静地坐在食堂一角,就着托盘里的饭菜嚼咽着,极轻,极慢,极静,那么细致,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如何吃了。 食堂里供应的食物种类不多,六七色菜肴,加上几色主食,两排酸奶,一罐例汤。例汤是放了芡粉的,浓稠得很,南方很少见。有时候飘着蛋花,有时候游着几片青菜,煮得寡淡,盐放得极少。我极喜欢吃那里的豆沙包,鹅蛋大小的椭圆的一个,咬开,里面便溢出豆沙来,热乎乎地,在唇齿间缠绵,舌尖便长出了一个春天。 有一回因为赶着去798,来不及吃饭了,跑到食堂,央求拿两个馒头。打饭的小姑娘满口应允着,然后忙不迭地帮我找方便袋,一边装,一边询问着够不够,打好包,递过来。一并递来的,是两朵笑。 食堂工作人员是在学员们吃完饭后再吃饭的,我遇见过几次,他们穿着整洁的白大褂,陆续从厨房走出来,各自拿一饭盒,盛了饭,在长条桌的两边,捉对坐着,埋头吃饭,一点声音也没有。 有一个姓姜的师傅,四十多岁年纪,圆脸蛋,喜气洋洋地,缠着每个学员合影。偏又爱在镜头前搞怪。我看过几张他的相片,有和男生像领导人会晤似地握手的、夸张地拥抱的、斗架的,甚至还有亲嘴的,很是叫人捧腹。相片照出来后,他打了几次电话给我,让我把相片拷给他。拿到后,他立马兴冲冲地骑着他的小毛驴儿,去北里找影楼洗相片。 合影之后,他与大家熟了,会和大家在大厅上杀上两盘球,球打得不咋样,但玩笑开得很勤,很欢,有水平。也记得我,见着时,会停下脚步,啧啧啧叹着:“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 班里的男生大都有好酒量,比如颜溶和牧斯,他们在食堂放了一箱白酒(好像是二锅头吧),有兴致的时候,便开一瓶,就着托盘里的菜,推杯换盏。徐福梅有时候也加入,并不忸怩,也不计较多少,和男生一样倒上一碗,一起均光了瓶中酒。 这是真正的饮者,不在乎场地,不在乎器皿,甚至不在乎人。只为饮而饮,极其感性,也极其性感。我美丽的女友曾经放过豪言:“想和我上床?先干了四杯白酒!”她热爱饮酒者的豪气,认为男人仰脖之际,最为**。 他们坐在喧哗中央,默默吞饮。整个过程是安静的,话都被酒劝下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已经无需以语言来确认情谊——现在细想起来,那个场景里,溢满孤独之味。正如那句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那么随性,那么悲伤,那么欲语还休——千古兴亡,百年悲欢,都不在了。只有一个浸在酒中的名字。 这种饮者于我是新奇的。从前筵席上见的人,生怕流落在话语圈之外,着急地要发出声音。那种酒席,是顶无趣的。到处都是浮夸,都是欲望,都是权利、金钱和情色饥渴者不停开翕的湿嘴唇。 端午节的前一天,班里聚餐。在八方一家酒店,出了院门往南走,经过一条流着绿水的河,不过五十米,就到了。我们走在向晚的阳光里,走在十里堡嘈杂的声色中,女生们衣裙鲜艳,妆容精致。此时的夏天正气势汹汹,行道树盛开着丰满的绿意,月季怒放。大丛大丛的红。 那天晚上吃了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些歌,那些笑,那些诗章,和那些话语。仿佛是鲁院的传统,飨宴之间,必有欢歌。我们吃着吃着,就放下了杯筷,站起来了。有人拜天地,有人唱情歌,有人吟诵诗词。 印象最深的是杨怡,她有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天真,站起来拥抱每个人,并赠送一句悄悄话。首先拥抱班长,说:“班长,你和班母真的很配!”这悄悄话一点也不悄悄,所有人都听到了,继而哄堂大笑。她对我说:“你真的很漂亮,但美女都比较难交朋友。” 那天晚上,王彦山喝了三杯白酒,趁着酒意,一路直着嗓子喊:“来呀来个酒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仿佛仍持酒杯于手,揽美人于侧,聚八方英雄于前,豪气柔情,全被唤起来了。从酒店出来,一直唱到宿舍,完全歇不住。以至于次日鲁院流传,王彦山发了疯。 他后来又跑到我们四楼,在电源盒那里,把女生房间的电源全部关闭,大家一头雾水地打开门,嘟嚷着:“怎么没电了?”他从走廊另一端跳出来,又高声地唱:“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偶尔也有朋友来,夜里坐在旁边的驴肉火烧店门口,支一张桌子,烤几串羊肉,点几碟小菜,开始喝啤酒和唱歌。和他们的好酒量一样,他们的歌喉也好得令人惊叹。比方颜溶,比方雁飞。他们被酒和夜色鼓励着,说出隐幽的话,然后引吭高歌。我们唱《映山红》,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雁飞依然唱那曲嵌有“蓝天”“白云”字眼的歌曲,唱得缠绵低回,柔情百结。当我们站在第五首歌的尾声上,夜已经深了。有治安的警察走来:“旁边的住户有意见,大家声音小一点吧!” 再后来,九十顿饭被我们一顿一顿地,都吃没了。日子一转眼,就到了终点。我们像饥饿的兽一样,囫囵地、飞快地吞咽着这些美味的时光,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日子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迎来了最后的晚餐。那天是6月16号,天是闷热的。上午是结业典礼,下午没有课。整个院子静谧无声。每个人都变得沉重起来,挟着一腔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慢腾腾地,走在鲁院的瘦竹丰柳下。有人唱着歌:“再不相爱就晚了,我们回到美丽温柔的南方……我用一生去歌唱,只要有你在身旁……” 我站在窗口发呆,看见灰白的鸽子从天际飞起,盘旋着,复又消失不见;我看见不远的窗栏上晒着花被单,花被单后藏着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我看见窗下的生有青苔的水门汀上,一两片热水壶内胆的碎片在闪着光——有一回,午后闷热,我开了房门,过堂风经过我的窗,置于窗台的热水壶随着风离开,坠落在一楼的地面。我就那么站着,不敢移动,以为静一点,慢一点,时光就不会走得那么快。 有女生特地去逛商场,挑选衣裙,想在最后的夜宴里,盛开绝丽姿容,款待那些悲伤的食客。也有人开始打点行装,明天一早,他就会离开,那么急切,怕被痛苦咬噬一般。 五点,铃声响了,大巴在校门口等着,我们上车坐好,穿过十里堡街,穿过北京的黄昏,穿过声色犬马,穿过绿女红男,穿过我们朦胧的视野和心事,赴一场繁华的饯别宴。 我一直以为,会有什么样的意想不到的情节,发生在这最后的节点上。但是除了食饮和歌唱,并没有其他。除了那中途忽然到来的插曲。 小推车托着双层大蛋糕,缓缓步入会场——这是为浇洁和洪忠佩的生日而秘密准备的礼物——知情者瞒过了所有人。我们都没有想到,他们平静的言行之后,竟藏有美丽的机关。他们缄口不言,暗暗筹划甜蜜的情节,留待最后的晚宴,留待学员们他年他月的回忆,留待每个人的泪水。 蜡烛点起来了,我们开始唱生日快乐歌。许多人开始相拥而哭。我忽然发现,我的身体变成了海,它涌出那么多的咸的水,那么多,此起彼伏地,从我的眼睛里溢出来。我躲在一根柱子之后,背着众人,偷偷地擦拭自己。再然后,我们的晚会开始了,我和何闯站到台上去主持。我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不允许感伤的情绪再泛滥。笑着闹着,一边调侃,一边唱歌。因为某个人对一首歌的偏爱,我唱了《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满桌珍馐,已经没有人吃了。大家各怀心事,沉沉地,坐在那里。互相道着珍重,说着祝福,交换着联系方式,邀请对方来自己的城。此去经年,后会无期。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孱弱,连道别都力不从心。 白院长说:“鲁院绝对能许诺大家,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们来北京,来鲁院,都能让你住在原来住过的房间。”这番话又引起一片掌声和哭声。是啊,或许多年以后,我们仍可以重新住进当年的屋子,然而,院子仍在,食堂仍在,房间仍在,黄木书桌和泥红色的窗帘仍在……但我亲爱的同学们,都已经不在了。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了。路灯把黄朦朦的光扣下来,风来风往,声色阑珊。我的同学都走在前面,拖曳着倾斜的长影子,像拖着黑色的行李箱,匆匆地,回归之前的格局。他们的身体那么单薄,仿佛只有一副骨骼,在行走,在移动,衣衫挂在他们的身体上,被风吹得飘飘忽忽。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夜晚了。于是取出手机,录下这一段光影。然而,当我重新来看这段视频,却无法分辨任何一张脸,哪怕是最熟悉的那一两个。我只看见一种模糊的寓示和象征。比如南回雁,结束了一段迁徙之旅,带着回忆,渐渐飞离了北方。他们的未来我是无法看见的,我所看见的,只是2011年的那个夏天,他们留下的鲁院故事。 东边的夜空,正贴着一片黄月亮。静怯怯地,藏在北京厚重的云层里。晕开了的陈年泪渍一样。遥远而忧伤。我说:“看,月亮!”有人说:“是啊,月圆了,我们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