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村后的小山上,生长着一大片桐林,有四块组成。最大的一块,长约三四里,斜卧在靠东的山坡上,由芜杭公路向南绵延到麻村;其余两块被阳洼隔开,点缀在路的西侧;还有一块,则孤零零地抛在不远处的山麓,像一个年幼的孩子,眼巴巴望着几个大孩子凑在一起,不敢靠近。
这么大一片桐林,将村小山覆盖过半。每年春天,细而小的桐花开放,白晃晃缀满枝头,巴掌大的桐叶,在风里如一叶叶青色的扇子,把桐花的香气扇得漫山遍野,甚至几里外的村庄,也悠然可闻。
青悠悠的桐林,是鸟雀的天地,也是孩子的乐园。
那时,我们放牛,就像今天孩子读书,是每个人的必修。不管你是女娃还是男崽,家贫还是家富,只要到了七八岁,也就是今天上小学一年级的法定年龄,每个人都得放一头生产队的牛。每日到麻姑山去,都要穿过这片桐林,桐树夹路,桐花拂面。一群孩子,骑在牛背上,如鸟雀归巢,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题。偶尔无聊,便唱起山歌,相互咒骂。这时你骑牛所处的位置就显得重要起来。
忽然,一人放声高唱:
当头一根针
当二老先生
当三骑白马
当四烂大胯
……
唱音未落,立即有人回应:
当头生病
当二把信
当三说不要紧
当四说重得很
当五请医来
……
如是三番,大家发现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不甚其妙。于是一起鞭牛,急向前奔,孩子们个个抓紧牛绳,揪住牛背,夹紧两腿。夕阳下,一副奔牛图在桐林掩映下,显得颇为壮观。
有时,我们也在小山上放牛。把牛抛在山上吃草,自己则钻进桐林里。桐子枝头,彩蝶翩舞,还有各种小鸟,毛色悦目,叫声悦耳。可我们的注意力不在枝头,而是在树下荆棘丛中,反复搜索,寻觅一种野果。此野果俗名单眼泡,字怎么写,我们不知道,也从未请教过,就算请教了也白搭。因为当时村里少有读书人,偶有能识得几字的,也只是自己的名字,或数字而已,像这样深奥难写的字,怕是无人知晓的。所以,至今我也只知道个谐音罢了。总之,那是一种能食的果实。未熟时色青,味道酸涩;若熟了,则嫣红晶亮,津甜宜人,是我们放牛孩子渴求的美味。无奈这样的发现,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满桐树林里找寻是危险的,有时冷不丁窜出一条大蛇,让你毛骨悚然。当然,仗着人多,我们也会围而歼之。这种经历和场面,我在《走过愚昧》一文中有详细记载,在此不再赘述。
夏天,桐林外山坡上,有一种野知了,吱吱不已,我们便用草帽捕捉。捕捉野知了的乐趣,我在《岁月蝉歌》中也曾津津乐道,在此也不重费口舌。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桐林里蹑手蹑脚地追捉一只彩蝶,忽然发现一只熟睡的小兔。我忙捉住用衣服裹起来,傍晚带回家中,放在高高的水桶里,用布帘罩着。消息迅速传遍半截村子,孩子们都赶到我家观看。一边啧啧,一边问讯,我一遍遍讲述捉兔的经过,直到夜深,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我仿佛是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身上戴满奖章,受人青睐。我无限自豪,酣然入梦,脸上和嘴角都流淌着甜蜜的微笑。翌日醒来,掀开布帘一看,野兔不翼而飞,我失望得差点哭出来。
金秋时节,桐树枝头挂满桐果,青圆青圆的,有梨子大小,弹性特好。这片桐林属麻姑山国有林场。林场里有一个哑巴,人高马大,脸宽嘴阔,专门看管这片桐林。他经常在桐林里转悠,让孩子们十分畏惧,深怕采桐果时被他捉住罚款,或做劳改。这都是唬人的谎话,但在当时其震慑作用,不亚于桐林栓虎。只有我们几个胆子贼大的男孩,敢入桐林偷采桐果,带回村里当球玩。桐果弹来跳去,给我们实在单调的童年生活,划了几道弧线,添了几声欢呼。
桐林边蜿蜒着一条土河,俗称二十八华里。那是在农业学大寨精神鼓舞下,短短一个冬天,数万人力开凿出来的。当时沿河每个生产队都分到一段挖河任务,男女老少齐上阵,打眼,放炮,炸山,挖土,肩挑人担。冬去春来,一条河沿山绕坡,走村串寨,大有神龙不见其首、神龙不见其尾之势。河修成了,等干旱放水时,中流生产队节节拦水,也常为水发生争斗,甚至酿成流血事件。我村处于中下流,只能望河兴叹。满村人一冬的劳力,都白白扔到那河里,溅不起一朵水花,听不到一声水响。满腹怨气,恰好可以撑圆肚皮,鼓腹而出,在那没有人富态的年月,也算是添了一点绅士风度吧。
记得靠桐林边一段河坎下,有一孔泉眼,泉水潺潺不绝。我们在山放牛、砍柴、锄山芋草,口渴时,都跑到这里喝水。水清凉凉的,且有丝丝甜味,十分可口,也特解渴。若在今天,灌在瓶子里,该是一流的矿泉水。凭我的体验,什么农夫山泉、娃哈哈,都一律拜拜。只是那条河早已湮没,那眼泉怕也早干涸了吧。
黄叶飘零时,枝头偶尔还一枚两枚漏收的桐果,我们采回家来,掰开一瓣一瓣晾干,用竹签插着点灯。一枚桐果里数瓣桐子,可以点大半个晚上。借着桐子灯的亮光,母亲做针线,我读书作业,只是桐子灯缭绕着一股黑烟,常常熏黑了眉毛和鼻孔。倘若积攒多一些,还可榨出桐油,黄亮亮的,油木盆木桶,可防渗水,还可以油布伞,用来遮雨。桐子是国家财产,在那特定的年月,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趁月黑风高,偷采桐子。否则被人告发,你得挂牌子,满村游斗,一家人脸往裤裆里收都来不及,岂敢贸然?
1976年元月8日,一个很冷的清晨,村外铺满了白皑皑的霜花。不知是接到了哪级号令,满村劳力,悉数上山,斧砍锄挖,偌大一片桐林,也就在这一天化为乌有。那时广播里整天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桐子属经济林,发展经济是资本主义思想,这样桐林遭伐就在情理之中了。山上人们谈笑风生,干得热火朝天,看不出有丝毫惋惜。仿佛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是消灭资本主义,巩固社会主义的壮举。大约到了八九点钟的光景,忽然大喇叭里传来消息,周总理病逝。人们震惊了,许多人脸颊上挂满了晶莹的泪花。这场轰轰烈烈的砍伐,至此也画上一个悲凄的调子,深深嵌入我少年的记忆里。
风萧萧兮斧光寒,桐林一砍兮不复返!
东方红拖拉机开来了,在山坡上轰鸣。山被翻了一遍,满山土浪。风起,黄尘漫天;雨来,泥流盈地。此后,山上栽满了杉树,好不容易等杉树长到一人高,今天少一棵,明天少一棵,一山的杉树不多久被偷砍殆尽。后来又改种茶树,由于土壤、温度和水分等缘故,矮矮的茶树,采不来几斤茶叶,茶的质量也差。于是人们抛弃茶园,改种黄豆、芝麻、药材,都收益寥寥。人们的热情冷下来,天长日久,山坡上荆棘丛丛,荒草萋萋,如今已成名副其实的荒山野岭了。
那片青青的桐林,宛如上苍赠给小山的一件青衫,一旦摒弃,被收回后,小山就只能光着膀子,去闯未来的岁月了;又如小山唯一青色的睡眠,一旦惊醒,就永远旧梦难圆了。
那是一只被赶走的青鸟,一片被吹散的云朵,一团被掐灭的火苗,一种被删改的语言。
哦,那片青青的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