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广州,离开工作,我要离开眼前的一切,我要休息,或者,我需要一种新的生活。哲人往往说现在就是最好的。而面对一个没有变化的现实,却十分令人焦躁、忧虑、无聊和神经质。逃离不了现实,或者逃离不了眼前这现实,工作、房子、孩子、学校……亲手选择的,现在成了绞杀心智的工具,幻想、欲望、名利、幸福……纠缠在一起,没有头绪,然而还不能表达,还要压抑在心里,还要照顾妻子、父母、朋友、同事的情绪。我像要一条要窒息的鱼,我需要跃出水面,尝试一下。我这一跃,就到了沂源,到了刘家旁峪,一个小小的村庄,有多小?我在路上晃荡了半天,只遇到四个孩子和一个看店的妇人。不管这些了,这里只有安静、鸟叫、白杨树被风吹出的哗啦声,这里有苹果园、桃园、葡萄园。我遗憾不是春天来,错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秋天来,苹果下架了,葡萄被摘走了,石榴树上还有一两个剩果,枣树上还垂着一颗一颗无人搭理的褐色枣子……我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走出房门,小小的院子,一入夜就让我担心的院子,看一眼,没有什么变化,它的安全与否,不在乎它的结实与高度,在于人心的好坏。我不知道这里的社会风气,我初来乍到,我要接触到人,我走出了小小庭院。
刘家旁峪村或者不是一个小村,按照文字介绍的,这里住着近千人。然而,登上刘家旁峪村后面的山,又发觉刘家旁峪小的可怜。就是河边上大一点的那个自然村,在林木掩映下,看起来也零零碎碎的,没有横空出世的气势。我住的刘家旁峪三区,竟然看不到它的一片瓦了。白杨树被风翻转着叶子,布谷鸟咕咕叫着,难觅踪影;麻雀一群一群从浅草刺蓬里飞出来,又落进梧桐林或残垣断壁下的草丛。桃园里的桃树正在被季节摧残,叶子卷了起来,奄奄一息。桃树下的鸡却很精神,咯咯叫着,我还没明白过来,隐蔽在桃园里的小房子里的狗狂吠了起来。还好,这里的狗,门前的、庭院里的,还是果园里的,脖子都被套了链子,叫声尖利,往前扑的动作也凶猛,但无济于事,它的职责不是战斗,甚至不是防御,只是用来通风报信。我往地上蹬了一脚,那瘦成一条的黄狗就嘤嘤着,缩进狗房里去了。
我终于见到人了,在地里劳动的人。山上除了果园,还有花生地、红薯地、菜地。村民正在收花生。花生被连棵带子的拔了出来,搁在地表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被收拾。村人坐在小马扎上,头上也不戴一个帽儿,脸被太阳晒得紫红紫红的,男女一样,那一嘴山东话也像泥土,朴实、亲切又略带苦涩。继续往山上走,才发觉,这里的村子,多是建在山沟子里。房子自沟底而上,大有漫山遍野之势。然而,山多石山,建到一定高度,房子又缩了回去。人与自然的竞争,人与自然的妥协,使刘家旁峪成了随遇而安的样子。无论在历史上,这里发生过什么,那都被历史抹去了,现在,这里只有寂寞。坐在山道上,看赶着羊的老汉,看那些空旷的庄稼地,看那些正在衰败的桃园,我像穿过林间的风一样寂寞,找不到港湾。风需要港湾吗?我抚摸着地上风化了的沙石,想,风需要天空,人需要大地,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奉献,或者牺牲。我们的使命,就是战胜自己,提高境界。无论在广州的繁华里,还是在沂源小村的清凉里,我们得始终蔑视自己的欲望。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然而阻止不了生命的流动,我们要老去,草木要轮回,刘家旁峪要更新……
下得山来,回到村里,村子还是那般安静。村道上,一只小鸡也没有,只有微风在荡漾。路边的草,在杨树的庇护下,还挺直着。我也渴望过这一种庇护,渴望舒适,渴望安全。但要获得这些,就像地上的这些小草,要放弃顶天立地的成长。得失之间,还是顺其自然吧。推开庭院的门,一只鸡在沙地上走过,或者是因为我走了进来,干扰了它觅食。老人坐在阴凉的棚子下,看着我,笑了笑。我回到屋子,石头砌的屋子,凉气逼人。我又走出来,顺着村道,走到马路边。马路边有一排房子,一个做钻井生意的中年人,提着漆桶正在水泥砖上刷广告。马路对面是果园,安静如海。马路上的车时有时无,无论来去,均风驰电掣不减速,浑然忘了这是路过一个村庄。有的房门敞开着,挂一块牌,收水果,但也不见人影儿。他们去了哪?我看了路两头,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人。
仰头看看村子后面快接到云天的逵山,看看对面山峰像一弯月牙的石山,看了看遍地的果木白杨,又往回走。这是一个小村庄,不能承载任何的奢望,但是,它能令人感到心安。当我轻轻穿过巷子,走过那一扇一扇敞开的大门,我想,这里是齐鲁大地的一部分,每一把泥土都带着历史的痕迹和文化的积淀,因为这样,这小村也就有了一种抹不掉的淡定从容。无论外人怎么看,它在这里,与时间一起沧海桑田,也不因为它的小而失去厚重。我要寻找的,也是如此,不因为变化而失去自我。只是,人太轻,容易随波逐流而忘了自己所持。
2012年10 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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