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凉山腹地,在陡峭的山崖上,经常看到一点、两点、无数点豆粒般的白点或黑点,仔细端详时,才发现它们是正在吃草的羊。
羊在悬崖峭壁上觅食,有时会把一两颗石头踩落下山崖,石头落在山崖下的江里,激溅起的水花在奔腾的激流中全不见一星点影子;有时河流干涸了,石头击在河道狰狞的大石上会溅出忧伤的火星或疼痛的碎裂——羊来不及顾及这些下落的石头及脚下的危险,它只埋头吃草,较低的地方的草吃完了就吃较高地方的草,较平缓的地方的草吃完了就吃较险要地方的草,从早上吃到黄昏,又从另一个早上吃到另一个黄昏。
羊看起来很饿,羊这个族群看起来一出生就很饿,它们吃草,一直吃着,把自己身体慢慢喂大之后仍然很饿。我看着看着竟有些吃惊,这些羊对吃竟如此痴迷、执著。羊在峭壁上吃草,有时羊柔软成一团命运的屈从,像附着在大地上的水滴;有时这水滴也会从柔软中张开自己坚硬的犄角在峭壁上立着,充满挑战意味地眺望另一个峭壁或远方。
我在车上或者下车站在公路边,对羊观察了很久——这峭壁上的羊和草原上的羊是那么不同(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和脚下的土地是那样密不可分),不像草原上的羊,可以随意奔跑、跳跃或躺下,即便是吃草,脚爪也用不着紧紧地抓着杂草、柴荆或峭壁,可以随意地放松灵魂的触须——我在水声的激溅中,想象汪洋开来了——哦,人有时也会被命运逼入峭壁和险道,不敢望来路,不敢看将来,只在无限的惴惴中,只把时间当草,越嚼越短,直到吃掉草根——怀着对土地的背负和对命运的屈从——人难免会陷入迷茫当中,环顾四周,山实在太大了,压过来,只有喘息;山实在太险了,把人置于峭壁,让生艰难起来。正看着,突然有一大片阳光透过云层,投射到向阳的陡坡,我看到一群羊从同样处在险峻的山崖上的山民的屋舍中走出来,在阳光中羊显然比我的想象淡定。没有对环境的责备没有对命运和际遇的埋怨,只是循环往复地在悬崖上安放着自己可有可无的生命。可以成为山鹰的爪下之物,也可以呼吸着主人胸前的温暖被抱下山,被车辆带走成为都市的皮质、味道。但此时此刻,它们却以自己的方式,在山崖上聆听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弥漫在肺里,这些朝夕相处的山崖上的草,有时会成为故乡的代名词,被填到自己的胃里、被充实到自己的骨肉中,被扩散到自己的血液里。草可以复制,故乡不可能复制。
在大凉山腹地,我还看到很多山间房屋的白墙上画着弯起犄角的羊的符号,像云一样在大山中翻卷、散落。
羊大为美,羊睁眼张口为善,在山崖上吃草的羊还会读出一些其他的东西。
负重的马
血在滴,我听到血的破空之声。
血,在血管里,在肌肉里,在皮毛里,血在张开的瞳孔里汪洋恣肆。
血在四蹄里奔突,远古空旷,只有血能贯穿始终。血背负着自己,背负心脏,背负动脉、静脉血管和毛细血管,背负着身躯像隆隆的马车。
一个部族,一个民族,都很重。它在平原里,在山塬或在大山之中,要驮起它。马站了出来,以它强健充沛的气流。穿过多少阴霾的历史,穿过多少沟沟坎坎,穿过多少死亡的胁迫。马带着它的自尊,带着它的不屈,带着的它粗粝,在苍茫大地,闪电一般,如时间一样划过,经久不息。□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