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影院里,银幕上不时闪过大片金黄的麦田,据介绍是王全安导演走遍大半个北国,在海拉尔找到的。电影,每一秒钟都得赚钱,当然必须强调视觉效果,如果按照原著中麦田分三六九等,一疙瘩一块的,怎能有冲击力?片中还不时穿插秦腔的扮相及唱段,“又一个热心介绍关中民俗的导演”!上半场,年轻观众们不断笑场。难不成一部史诗般的作品被戏谑处理了?非也,是电影叙事的局促使没有看过原著的观众体会不到它冷峻的视角、深沉的内核。残酷的现实是,在原著辉煌的文字面前,影像和声音竟如此苍白。
自传出《白鹿原》将拍成电影的消息后,争议就没断过,多数人怕糟蹋了这部“三十年来最成功的小说”。而且,张雨绮在影片公映之初,对田小娥的理解也挺令人吃惊的:“田小娥在影片中是一个白富美的角色,遇到了白鹿原上一群男屌丝。”她说:“鹿子霖和田小娥的关系,就像今天的某些小领导和他们的小三。”虽然王全安力挺夫人的直率和单纯,虽然张雨绮此说也许只是为了博上座率,但如此“浅入浅出”的解读似乎轻薄了这部茅盾文学奖作品的经典气质。
《白鹿原》是1993年6月出版的,它的创作时间从1988年4月即开始,历时4年。它所反映的时间跨度从清朝末年到解放之初长达半个多世纪,以陕北大地普通人的生活为主线,刻画了一系列形象鲜明的中国人,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大戏: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国共之争……基本上,每个人物身上都体现了复杂的人性,描述了在激烈的民族矛盾及宗法背景的家族纷争中人们心灵的无所皈依。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阅读的触动还历历在目,为作者大胆犀利的笔触和惊世骇俗的观点所折服。陈忠实对政治意识的不偏袒,对政治力量的不评价着实令当年的读者震惊,继而引发深深的思考。
《白鹿原》问世后的二十年间,也是我们国家和个人正在成熟的二十年,我们的视界、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史学观发生了巨大变化,有些甚至是颠覆性的。所以现在重读《白鹿原》,自然会有不同的感受。依然赞叹陈忠实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厚重而又极具表现力的语言,将各色人物以及他们的命运,交叠在沉重的历史氛围中。时局动荡、兵荒马乱、血雨腥风,渺小的个人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得不被裹挟在时代的大潮中,左或右、革命或***、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者,哪一个能自保?个人更喜欢小说让读者接触到的中国传统风俗、中国人的精气神。整篇小说50万字,从帝制到民国到抗日到国共斗争,风云激荡家国情仇,感觉上人物性格形成及事件发展偶有语焉不详、转承生硬之处。开篇不久,鹿子霖对白家的刻骨仇恨就来得有些突然,“乡民公约”一节对赌博吸毒问题的解决过于简单,黑娃由匪到共的转变铺垫也不够。小说最感人的细节之一就是鹿兆海的葬礼,结果却笔锋一转,鹿兆海的死因并非抗日。这样处理是时代和个人局限性造成的,现在看来是处败笔。煌煌50万字,尚有吃力或不从容的地方,一部154分钟的电影又怎能透彻地传达原作的精髓呢?在看电影之前,这些疑问就产生了。
直至真正看完电影了,才明白,原来,影片就是围绕田小娥展开的,其他人物诸如白灵、白孝武、鹿兆海,甚至作者理想寄托的朱先生、冷先生等全部删掉;原来,关于白鹿的传说及它在人们心中的重要地位,片中完全没有涉及;原来,电影在抗日战争一开始就戛然而止,其后的风云际会不再展示。该片拍摄完成时长220分钟,在戛纳放映时166分钟,国内公映154分钟。王全安说过:“300分钟基本上是面面俱到了。但老百姓看电影的习惯,应该是接近3个小时,再往后脑子都有点儿蒙了。我个人还是更偏爱220分钟的版本,我觉得是两方面都兼顾。”许多人也将影片的支离破碎归罪于电影审查和票房压力,不过我感觉,就是再加上一个小时,起承转合的突兀依然会存在。时间长短当然是重要关节,但是不知道编剧兼导演的王全安是否同意,《白鹿原》作为一部经典长篇小说,有许多内涵是影像无力表述的,所谓“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
电影一开始,鹿子霖对皇上退位了、革命了的行为和语言就充满了肤浅的玩耍成分,完全看不出几千年帝制土崩瓦解、旧有秩序荡然无存带给人的惶恐和迷茫。看电影前,有网友评价该片“不见白鹿原,只见田小娥”,还觉得有些苛刻,看后总结,这样的批评挺厚道。以影片的情节取名《白鹿原》的确大而不当。一个人,或者多说三个人的命运怎么能称得上是“民族的史诗”呢?电影太急着讲故事了,人物关系、人物感情、人对命运的选择等等全都简单化,一切都是急急忙忙的。只见情节,不见人物,只见叙事,不见内心,只见身影,不见表情,甚至觉得以这样的处理,张雨绮对角色的理解应算贴切。
《百年孤独》一直没有被拍成电影,因为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同意。他认为,《百年孤独》成功是因为许多拉美人认为它写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事、是自己的亲人,但电影会毁了小说成功的特征,因为电影不允许有普遍认同的特征,演员的脸(如格里高利·派克)就成了人物的脸。“他不可能是你叔,除非你叔叔长得像他。”马尔克斯的话值得我们反省。几千年来,哪怕是乱世,中国文化仍然能保存传承,得益于中国有一个以亲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组织,得益于中国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血脉家族的纲常观念。这些,在小说中有完美的体现,所以有评论说《白鹿原》展现了“中国传统最美的部分”。但是,电影中基本没有表达出来,只剩下严厉、不近人情的外壳,似乎倒契合了五四以来对民族自身文化的一味批判和否定,以至身边的年轻观众们看得嘻嘻哈哈的,完全不认同白嘉轩的“道”:“祠堂不让入就不入呗,什么了不起的事!”
电影《白鹿原》命运多舛,吴天明、谢晋等名导都表示过极大的兴趣,囿于主客观条件只得作罢。47岁的王全安导演为它花费了八年时间,期间还经历了漫长的审查、电影节参赛的尴尬和上映档期的临时调整等波折。但是,载体不同,表现力自然有高下之分,有些事情,不是下大气力、加大投入就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