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是一个勤劳的写作者,仿佛一位农民,在田畴上“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焚膏继晷,不辞寒暑,作品数量既丰,质量亦佳。他的散文与小说互相浸淫,互相补益。多年的写作,凸凹已然形成了自足的文学风格和写作个性。
大抵从去年开始,凸凹突然集中精力大量撰写乡村散文,在《人民日报》、《燕赵都市报》等处陆续刊发,引发广泛关注。作为相识十多年并熟知凸凹作品的朋友,我对他的这些乡村由衷的喜欢。他的乡村散文是土地上长出来的文字,自然,蓬勃,温暖,野性,是一种原生态创作。
凸凹的家乡在京西的山沟里,他的祖父、父亲、母亲、乡亲,还有他的成长时期的记忆都在那里深深扎下根。他在这部散文集里,集中写到了这些人,这些记忆。为什么凸凹在写作几十年之后才开始动用这些最原始的积累?因为,最珍贵的东西才需要永久的珍藏,不能轻易示人,或者说担心在技术才力达不到的情况下,一旦开掘,便是毁弃。久酿的酒才会最芳香。凸凹乡村散文也写亲情,写自己生活在乡间的亲人,但最突出的亮点其实不在“情”,而在“理”,他写出了农民的生命哲学、生存智慧,写出了大地的道德与逻辑。“情”一字是体现感染力,“理”一字是体现深刻性。在凸凹笔下,乡村不是田园诗,不是牧歌和童话,也不是愚昧落后麻木的油画,也无意于揭示农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对抗与矛盾,乡村农民是按照自己的生存法则和生命哲学生息繁衍。作者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他怀着敬畏之心浸淫其中,又以书写者的身份还原生命的本相。《人行羊迹》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篇什。这篇散文写祖父放羊的故事,祖父虽然1938年入了党,参加了革命,但是没读过书,虽没读过书,却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的智慧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生活的淬炼,来自对大自然的颖悟。无上的智慧总是在民间,在荒江野老之口。一个时期,“我”总为写作“高峰”忧心忡忡,于是引出了下面这段文字——
祖父对我说,你能不能跟我去放一天羊?
一天下来,祖父问我,你看,羊最喜欢呆在哪里?
我说,半山腰的阳坡。
他又问我,羊最不喜欢呆在哪里?
我懵懂无言。
祖父说,羊喜欢呆在半山腰的阳坡上是对的。但你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那地方风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质也肥,光照也温暖,百草就繁茂。对羊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喜乐福地。接下来,你就知道,羊最不喜欢呆的地方了,对,就是山顶。山顶之上,无遮无拦,是个大风口,风刮得那么猛,水土都被卷走了,一片光秃之外,只生荆棘和苦草。你也看到了,山顶是瘦寒之地,绵性的羊是呆不下去的。还有,羊们都知道,到了山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只给它们留下一个字:等。
这是一个老羊倌的人生哲学,他终日与羊相伴,有观察,有洞见,大自然赐予他丰富的阅历,也赐予他哲人的智慧。一个识文断字的“作家”遇到困惑,被一个不识字的老羊倌轻松化解,凸凹笔下的亲人农民就是这样一群物质虽不富有却精神高贵的人。《亲情盈满》、《猎人的证明》、《珍重隙地》、《山村夜话》等篇什都是在亲切的叙事中升腾出智慧的云岫。《山石殇》等篇则写出了人的命运的沧桑感、悖谬感,人生的多义性。
自五四以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就开始了关注乡村故乡的传统,“乡愁的理念”一直缠绕着知识分子的灵魂。就散文而言,从内容上来说撮其要可分为四种:反映农村的破败凋敝,农民的颟顸麻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田园牧歌式,歌颂乡村乡情的美好;回忆民俗民情,老树老井,怀念那些即将消失的村庄和民间记忆;直面现实中城乡差距,反映乡村生活的艰难。
凸凹的乡村散文应该说异于上述几种,或者可以说是第五种,他是着重写大地的道德,生命的哲学。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乡村文明就是我们的根,我们莫能逃掉它的传承和熏染。凸凹写道:“故乡对人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一个人心智、情感、人性和**观念形成的起点,是立人的基础。一如大树没有茁健的根须就会倾覆,大楼没有牢固的根基就会倒塌。”在凸凹眼里,故乡就是精神的家园,是心灵的滥觞。他的散文充满了对故乡及亲人的感恩、眷念,更彰显了乡村饱经沧桑背后的智性人生。他们虽然贫穷,却保持着心灵的盈满;虽然没多少文化,却遵循着大地的**,活得明明白白,并生发出朴素的悟见;虽然他们属于存活于乡野的草根,却一点都不卑微,保持着人格的尊严。他们的身上既体现了时代性,更体现了永恒性。凸凹写出了不一样的乡村,不一样的农民,不一样的散文。凸凹以前的小说散文写作,似乎都在为他的乡村散文的横空出世做铺垫。这部作品,是他的写作生涯的一次重要的突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