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速度已经成为统领这个世界的标志。经济的飞速发展,彰显了执政者的业绩,却把环境逼到了脆弱不堪的境地;交通的不断提速,缩短了路途的时差,让愿望直抵结果,却消弱了过程的意义;通讯的快捷顺畅,让天涯成为咫尺,把疆域变成邻里,却丢失了距离带来的思念,淡化了信件给予的甜蜜。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速度让我们赢得了外面的世界,但却丢掉了内心的美好。
无疑,科技的速度也作用到了文学领域、快餐文化、三分钟阅读,微文学等门类奇特及为适应速度而诞生的体裁应运而生。当“快”成为我们生活主导的时候,一如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只看到模糊的景色,却看不到那些细微而隐秘、深刻的变化了。正因如此,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其作品《慢》中感叹:“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其实,大地还在,草原和林间空地也一如既往,只是我们观察的态度变了。只看到了两片叶子,就去推断整棵树的形态;只发现了几株野花,就敢描摹辽阔草原的景象。甚至一些网络写手,一天要完成上万字的任务,仅打字就已经疲惫不堪了,哪有时间来思考?在如此急躁情绪操控下的作品,会有多少文学价值的含金量?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显然是个以慢制胜的典范。他13岁就已经开始创作,直到10年后,才出版了第一本诗集《17首诗》,至今也才发表了163首诗,平均一年只写两到三首诗。与许多才华横溢的高产诗人的“每日一诗”相比,托马斯的确产量太低。他的长诗《画廊》几乎用了10年时间,而短诗《有太阳的风景》从手稿形式到发表也历经了7年。他的慢,是把对世界的认识凌驾在时间之上,用慢的方式熬干水分、提纯思想,直到每一行诗都闪烁出智慧的结晶,就像把海水熬成盐粒,而后,折射出了大海的光芒。
首先,对文学而言,“慢”是一种可贵的品质。这表现了一个作家对文学谦恭的态度,更是对文学规律的一种尊重。好的文学作品,一定会达到内心与外物的共鸣、感情与理性的渗透,这种功力只有慢才可以浸入,恰如南方绵绵不绝的梅雨,才可以沉淀进土地的深层。而北方看似瓢泼的骤雨,虽汹涌澎湃、激荡狂放,却只是呼啸而过、稍纵即逝,最终,湿了浅层和表象。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也指出:“真正的散文是充满诗意的,就像苹果饱含着果汁一样。”一个果汁饱满、味道鲜美的苹果,必定是经历了风雨的沐浴、阳光的炙烤,经过了四季的滋养、节气浆灌才能一天天形成。凡具有诗意的东西,都不是在快速中诞生的。
其次,对创作者而言,“慢”是一种潜在的能力。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文学创作,“快”都体现出了急功近利和盲目攀比的心理。很多事物往往是这样,慢了就会显露出破绽,就会授人以柄。看魔术表演,魔术师只有在快速的动作中,才能掩饰真相,才能糊弄观众。而太极高手,只有在缓慢的一招一式中,才能显示深厚的功底、扎实的内力。慢,是让我们看到事物真谛的最佳方法,也是提升我们心灵顿悟的有效途径。我国著名散文家秦牧说:“思想像一根线,串起了生活的珍珠,没有这根线,珍珠只能够弃散在地。”这根闪亮的思想之线,显然是在静默而不是奔跑中得来的。学者、批评家阎纲显然对此更有感触,他说:“一个作家,没有独特的发现,没有触动自己的灵魂,没有新的或更深的感受,不要动笔;没有传神的感悟和深邃的细节支持,不要动笔。”我想,这些细节和感悟,只有在放慢心情、深入生活、鉴别清事物的肌理之后,才能获得。
第三,作家应该有放慢脚步的勇气。当看见身边的同行,这个一本本、那个一部部动辄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字作品问世的时候,还能坚守自己的创作节奏,还能保持最初的认知状态,不怕遭到业内的质疑和轻视,的确需要很大勇气。但放慢不是放弃,沉静不是沉默。慢,是为了让爆发更具冲击力,是在磨砺情感的锋刃,使之针灸到灵魂的穴位。美国一次文艺界的聚会上,一位年轻男子情绪盎然地大谈他近几年创作的十几部作品,见旁边坐着的瘦小女子一直默默无闻,顺便问道:“你写了几部作品?”女子有些愧疚地说:“一部。”男子很诧异,“一部作品也能参加这样高规格的聚会,这里可都是全美国最有成就的作家了!”男子露出不屑神色,随口又问了一句:“你的作品叫什么?”“《飘》。”玛格丽特·米切尔小声回答。自此,身边的男子一晚上再没有说话。玛格丽特用她耗费10年才完成的一部小说,击垮了那个年轻男子用数量堆积起来的成就。就建筑而言,能流传至今的古城,不是靠它规模的宏伟和数量的众多,而是在于其精心设计的构架和嵌入的一砖一瓦的质量。最终,时间成为鉴定真伪的大师。
当下赋予了散文许多名号,什么文化散文、大散文、小女子散文、新新散文、在场散文……但不管如何命名,散文都不能脱离其真挚的禀赋和深邃的品质,不能成为适时点缀日常生活、充当茶余饭后的甜点,这显然会毁掉散文应有的前程。
梁晓声认为:“杂文与人的关系如同严父与诤友,警告我们断不可怎样;而散文与人的关系,则如同慈母与红颜知己。‘慈母’教我们领会真与善的人性要义,‘红颜知己’影响我们从真与善中发现美。”很显然,“发现”是一种功力,是写作者长期培养自己对事物认知的内在气场,而“慢”则是抵达这种功力的必经手段,是思想进行光合作用的载体。
让散文写作慢下来,无疑是写作者掌控事物本质能力的深刻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