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年与沈鹏先生未曾谋面,近日得以拜访,老人神情依旧,体态依旧,亲切依旧。
沈老说他现在几乎不出席任何“应酬”的活动。每天坚持书法创作,时间都在一至二小时左右,不拘上午还是下午。今年陆续用了两个多月临写大篆《散氏盘》二通。我问沈老,从书法方面说,《散氏盘铭文》作为西周时期粗犷遒劲而多变的金文书法,是大篆的极好范本,与《毛公鼎》《大盂鼎》并称为金文瑰宝,您绝非为仿而仿,为临而临吧?沈老说,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就临写《散氏盘》并跋语:“《散氏盘》余以金文中之草书视之。”宗白华的文章里引用邓以蜇谈《毛公鼎》《散氏盘》之美,讲得十分生动。我说,但这次临写算“巨幅”吧?沈老指着一面墙比画着,我自然是算不出尺寸的。心想,好大一面墙啊。那天,我只看到一张沈老临写的《散氏盘铭文》的照片,字形构架并非与原作一模一样,更不呆板生硬,一股磅礴灵动之气跃然而出,却自然浑成。但沈老说,我自己不太满意,六张中有一两张比较好。要想把《散氏盘铭文》的审美特征写出来,浮躁不行,没有基本功不行。沈老刚刚还书写了十条八尺的屏,录的是杜甫诗《咏史五首》。这一年来,沈老每期在《中华诗词》封三发表一首自己的诗作并用毛笔抄录出来。他说,每次都要写上多遍再选择一张较满意的,自己看不过是不会出手的。要对诗负责,也要把字写好。
我们聊到中国的书画艺术和关于传统的与世界的话题。我记得吴冠中先生生前接受我采访时,曾说过: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受害的,是模仿。沈老赞成这个说法,他说:“对传统理解的深度,极大地影响着书法在当代所能够达到的高度。有人一提到创新,便愤然要踢开传统。也有人一提尊重传统,便把创新视为奢侈或者异端。我强调原创的重要性,不是推翻传统,其中包含着尊重传统的同时尊重个性。对艺术的态度与人文观念是一致的。”
谈到这些沈老有点激动,但他话锋一转,平静地问起1995年他到美国旧金山参加《人民日报》海外版创办十周年书画展时,给我寄回国的现场图片是否收到。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信封,一脸的欣慰。他说:当年展出的60幅书画得到了华侨好评,国外懂行者少,不能与国内相提并论。但是文化水平高、识别能力强的西方人也能领略中国书法的妙处。我们不要抱狭隘观念,要善与西方沟通。
我又取出沈老1996年给我写的一封信,他希望我去采访一位县委领导,其中一段我读给他听:“这位同志业余时间研究点书法。他作为党政工作者,对书法的追求尽了心力。古人谓书法之道 ‘优于博弈’,从今天来说,业余时间追求艺术的官儿,总比专门应酬,吃喝行乐要强。今年春节以后,特别忙。开会与出差交替着,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社会活动。还要写字。常常是这样,我年龄比别人大,体重最轻,吃得最少,又不会喝酒助兴,可是我比别人付出的劳动最多。我要为‘应酬’、‘答谢’写许多字。那是我的心血,我时常心疼。天下滔滔,知我者少。”我说,当时我就被您的真性情和对我的信任感动了。其实熟悉您的人都很体谅您的。沈老感激地微微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现在我自在多啦,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也不用疲于应酬了。他说,“应酬”这词是中性,有各种形态。古代有许多应酬之作,送往迎来,彼此赠答,但真正的好书法绝非敷衍了事。到了现今躁动的环境里,“应酬”的素质和格调降低,无非热热闹闹,逢场作戏,皆大欢喜而已。“应酬”成为一种处世手段,如果达到华威先生那样的程度,便得其所哉了。看似为公务忙碌的华威,其实在破坏着大的事业。比我年轻的朋友有许多优越条件,只要能踏下心来学习,不急功近利,今天已经是或者将来一定会超过我们,大批人才肯定会出现。至于超时代顶级人物,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稀少可贵。不必为暂时没有出现自叹弗如,或者一味感叹环境埋没人才。要着眼于学习、改进、提高,我主张高标准的文艺理论批评绝对是有必要的。《文艺报》的文艺理论批评栏目我经常看。
应该说,沈老对书法的思考之深邃,对书法的现状关心之深切,对书法的未来忧虑之深远,耗费了他很多心血。其实每次做访谈,在这位当今著名的书法大师面前,我就是案头准备再充分,也总是被沈老问得手足无措,总是懊悔自己才疏学浅。我既不能奢谈书法,又不能在这位酷爱古诗词的诗人面前多言格律,有时访谈的主题是探讨一下美术作品,但读过沈先生美术评论集子中逻辑严整、中肯直率的评论,真觉得不知问啥是好。
我已记不得第一次见沈鹏先生是何年何月,只记得他当时的头衔很多、光环很大。他的头衔、光环和他的一家人都挤在小“介居”里。记得有一次我和另一位记者到他家采访,窗外还是夕阳无限,可他家的小“介居”就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三人落座,夫人只能站在书房的门口。
那天,我们的话题便从他长久爱恋的书斋说起。全国解放之初,沈先生和妹妹先后分配到北京工作,妹妹分配在北医,他常常要去看望妹妹。在6人一间的女生宿舍里,他与同乡、天津医科大学毕业的殷秀珍相识。几年后,殷秀珍嫁给了沈鹏——这位在偌大京城只有立锥之地的一介书生。沈鹏从那时起就习读练字非常刻苦,只盼能有一间自己的“书斋”,享受一下“红袖添香伴君书”的福分。可他们的那间藏在胡同深处只有9平方米的小平房里,除了一橱、一床、一个小书架之外,还要容下爱妻和一个女儿。那张不过半米的书桌一日三餐是餐桌,孩子白天做功课是课桌,熬到深夜妻儿都安睡后才成为沈鹏的书桌。他要细心地将桌上的大件搬到床脚下,小件堆到桌子的另一端,长久下来养成了写横幅的习惯。后来有知己提醒沈鹏,作为书法家不能只擅长一种格局,沈鹏就试着跪到床上利用桌子的竖面写竖幅。“文革”时,为了查抄一份“黑材料”,他的“多功能室”和“多功能桌”被翻了个底朝天,妻子悄然落泪。望着黯然神伤的妻子,沈鹏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有难不再惊扰妻儿,无难自书天下。
早已在海内外名声大噪的沈鹏,后来终于有了一间 “专用”的书房,兴奋得几乎毛笔不离手。他是躺在书房里自己那张小床上,对着依稀可见的月光,像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一样认真地给小屋取名为“介居”,并常常聊以自慰。
“介”主意为耿介、正直,也可为止息之地。沈先生说,这总比只有立锥之地时好多了。“介福”洪福也。沈先生说,无边无沿的福气也不错。“介”能“芥”,极言其小。沈先生说,一个“介”字如此多意,可大可小,又小又大,看自己怎么想怎么用了。可见沈先生为他珍爱备至的小屋所寄予的万千想象。沈老的“介居”,至今还保留着,夫人在那里住的时间多一些。来拜见沈老的人还是到小“介居”,由夫人接待。靠窗的一面仍种植花草,对面墙边还是一张单人床,东西两面墙齐墙摆满书柜,美学、文学、历史、书法、碑帖、印谱从书柜的顶端堆至棚顶,中间一张漆皮斑驳的写字台已经跟随沈老夫妇多年。沈老曾在这间斗室里书写气象万千的世界,而且“单位面积产量”颇高,他用心做笔、以血为墨浇灌出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为一种历史的作品。
沈老有很多海内外的同行和朋友,按情理请至家中小坐既节约时间又节省开支,但他那些年是难于启齿的。一次几位日本朋友还没走,韩国的朋友们就来了,他们从楼梯上就开始排队,侧身挤出来一个人才能再进去一个人。一位日本朋友对沈夫人说:我们不是来作客,就像参观博物馆。如今,沈老早已有了新的书房,取名仍为“介居”。沈老好静,时常住在海淀区新居闭门写作。他整理出多年收藏的五千册图书,还有他的自书作品和名人书画分别捐给了故乡、母校等。沈老说,这比留在自己身边要好。话说得简朴,没有一点炫耀和表白的意思,只是旁人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为此付出的心血。
人都说字如其人,是也,非也。看沈老文弱沉静的外表很难将他与他的“狂草”和“金文大篆”联系起来。然而,只要能懂得他 “狂”与“拙”的变化,就一定能感受到他深埋于心的感情世界。沈老的书法能够真切地表现出他的内心世界、处世态度、艺术素养和他所具有的哲学思想。
沈老至今案头必备的仍是各种字典、辞典,他常常会为一个字的几种写法而翻书三卷,他常常要为讲一小时的课而翻上几小时的书。他说他决不可误人子弟。沈老的夫人作为医学专家,她说她是先生的“书童”,但担当这个角色很难!因为必须具备两个苛刻的条件:第一要最快的速度,第二要各个学科都涉猎。他问英语的一个单词你要马上查找,他查平找仄你要马上找出诗词原句。其实这位与其相伴几十年和他同龄的“书童”,也已进入耄耋之年。
回想沈先生当年“拮据”的“介居”,回想沈老当年为我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时的神情,面前这位安静慈祥的老人,让我忽然觉得:生命的真实比艺术的完美更重要。(胡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