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充满尸臭的年代,却被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用来诠释爱。至于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年代,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喜欢河流(泰晤士河)散发出的臭气,且那时候常常惦记着菠萝。英国的第一颗菠萝就是约翰·特拉德斯坎特在查尔斯一世在位期间带回来的。”约翰·特拉德斯坎特是查尔斯一世的首席御用园艺师,身世基本符合温特森在小说中的描述。但所有的真实史料其实只充当了一个二维坐标,它们被零散地摆在小说《给樱桃以性别》的各个角落,不过是为温特森铺开的时空扭曲的四维地图做些真实注脚。17世纪的英国只是男主角约旦旅程中的一站,不能作为绝对的时代背景加以解读。他以那个时代为起点开始航行,忽而身临改写过的童话世界里,忽而又空降到一个没有太多时代注脚的现代社会。此时所有人物已变了模样,却又个个似曾相识。
“每一段旅程的线路——那些没走过的路和被遗忘的转角,都隐藏着另一段旅程。”历史是被记载下来的路线,而温特森想展示的却恰恰是那些被隐藏的角落,她想探索以一个(或几个)奇幻的故事突破时空、穿越文本的可能性。 这部小长篇是温特森的冒险之旅,从历史到现代,从童年到成年,从家庭到婚姻,从爱情到自我,从灵魂到神性,从殖民主义到宇宙探索,她的野心庞大,几乎在小说中包括了上世纪80年代所关注的大部分文学主题。
有一位研究温特森的学者曾笑称《给樱桃以性别》就像一盘营养搭配得当的沙拉,读者既可以一整盘吃下,也可以有选择地食用各个部分。温特森自小熟读《圣经》、莎翁、拉伯雷等欧洲文化经典。每一次对经典的重述,都是一次对现实的影射。温特森在小说中重写了《十二位爱跳舞的公主》的故事,让人想起给予她深深影响的女性主义作家安吉拉·卡特,后者曾经以现代的女权视角重写了格林童话。两位女作家都着手于打破传统童话的男性视角与叙事,重点描述女性角色的命运。除此之外,《给樱桃以性别》中还暗藏着《莴苣姑娘》(即《长发姑娘》)、《小美人鱼》等童话。在12位公主的故事中,公主们深夜溜出门跳舞被一位老兵揭发;而在温特森的版本中,揭发公主的是一位狡猾的小王子,他和11位兄长每人娶了一位公主,而每段婚姻里都摆满了“杯具”。女***公主因为婚姻必须和爱人分离;爱上王子的公主却发现丈夫爱的是男孩;有的王子精神出轨;有的丈夫学不会尊重妻子的宗教信仰;有的被婚姻禁锢;有的承受家庭暴力……温特森不甘于让女人们沦落于原本的命运,于是让她们或杀害或离开丈夫,再次组成了一个只有女人的社区。也许那才是她脑海中的理想国。
小说中,园艺师特拉德斯坎特代表了一种不断追求征服和获取、把女人和爱情当作身外之物的英雄式的男人。生活在现代的约旦也曾沉迷于搜集这类英雄事迹,他们是约旦找寻自我过程中的对照物。约旦原本对英雄的理解是这样的:“如果你是个英雄,你可以是个白痴,行为拙劣,私生活败坏,拥有无数情妇。他们臂膀宽广、毛发浓密,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人群围观。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很享受其他男人的陪伴,尽管富有魅力的女人是他们奖赏的一部分。”不过约旦最终虽然像英雄一样游历了世界,但穷其旅程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福尔图纳达。随着旅程的叠加,他对英雄的观感也发生改变。穿过时间的缝隙来到当代时,约旦总算与当代的“狗妇”重逢,并且陷入类似爱情的境界。“狗妇”的英雄主义与男英雄不同,她外形柔弱,内心却住着个巨人;她没得到什么社会嘉奖,却始终为了信仰热血沸腾:“这个女人当然是个英雄。英雄才会放弃舒适的生活去捍卫他们所相信的,或是会为了大众的利益赴汤蹈火。”
至此,温特森才揭开她对“英雄”的正解。如果童话故事是理解现实社会的线索,那么真实的历史人物则是对历史话语的反思,惟有彻底颠覆,才能创造出新的话语。
真正的英雄是有爱的,串起《给樱桃以性别》天马行空的文本和存在于不同时空、人物的线索也只有一个——爱。
《给樱桃以性别》的男主角约旦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位他所谓的爱人,但他所爱的女孩福尔图纳达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追逐爱情的本质就是追逐虚幻。逐爱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逃离。而逃离,只是为了“用其他方式过另一种生活”。
写作《给樱桃以性别》时,温特森正声名鹊起,之前迫使她与养父母决裂的性取向问题也逐渐明朗化。像其他作品一样,爱在《给樱桃以性别》是一种激烈的探索,既探索自己,也探索爱本身的意义。这种探索在《给樱桃以性别》中是由外而内的。福尔图纳达作为约旦的爱的使者,带领他穿越时空,甚至让他游历了一座被情爱瘟疫困扰的城市,并参观了爱的博物馆。但这些都未能解答他对爱的疑惑,直到约旦在黑暗中、在自己的对面摸到了自己的脸,直到他找到了自己,福尔图纳达才彻底淡化。这种由外及内对情爱的探讨,在温特森后来的作品中也多有涉及。
在温特森眼里,母爱才是终极的爱,这种爱充满了魔力。书中的“狗妇”忆及童年说,自己从小身体巨硕,坐到父亲膝盖上能使其骨折:“但我的母亲,她只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身体纤弱得不敢出家门来到风中。但她却能背着我,走上好几英里。有人说她用了魔法,但还有什么比爱更加强壮?”
大概只有这种爱才不会那么残忍,“将我们直接带往天堂,只是为了提醒我们门已经永远关上了”。不过也许这也是温特森美好的期冀。作为孤儿的温特森从小由笃信基督教的养父母带大,在16岁时又因为性取向问题断绝了与家庭的关系,并与养母康斯坦斯交恶。康斯坦斯于1990年去世,温特森甚至没有去参加葬礼。她对养母的感情复杂,成名后曾一度认为自己对养母有未尽的义务。“狗妇”身上能看见很多她养母康斯坦斯的影子:脾气暴躁、无比虔诚。但这个角色又融合了她对亲生母亲的想象:“狗妇”对约旦没什么要求,对他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欢欣万分地支持。2007年,因为媒体的深度挖掘,温特森发现了很多关于生母的线索,包括自己在被弃之前曾被母乳哺育过这样的细节。但与此同时,她发现生母其实早已去世,于是母爱对于温特森,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码的迷思。
在《给樱桃以性别》中温特森这样写道:“地球是圆的,同时也是平的。这很明显。说它是圆的看起来毫无争议。说它是平的,是基于我们的生活经验,也毫无争议。地球仪无法取代地图,地图也无法使地球仪变形。”温特森甚至认为“任何涵括‘有限’一词的命题(世界、宇宙、经验、我们自己……)”的话语都是谎言,在她的作品中时常出现时空交错的情景。挑战固有的时空概念,对于温特森来说就是挑战一切关于性别、种族、阶级的偏见之根源。(邹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