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回家
一踏上秋尘覆盖的小街,那些闲暇的,在忙的,熟悉的,陌生的村里人,一齐向我聚拢。
心,骤然暖了起来。
多年来,甩不掉的浮躁,医治不愈的心伤,越积越多的疲惫,离家的苦和累,瞬间
飘逝——
红红的柿子,探出矮矮的土墙;
喜鹊欢叫着,叽喳在草屋脊;
人群里,哑巴嫂激动地比划着;
给哥换媳妇的, 却因生了闺女被丈夫打回家的苗儿,把闺女举出篱笆墙,羞涩地让她喊“舅舅;
跟我干了七天架,向莲下了九次跪,同样深爱跟我离家出走的莲的长锁,抖着我的手,什么也不说,泪, 吧嗒吧嗒,一个劲地落……
面对这些久违的,连我的诗歌都无法承受的,我一次次低头,鞠躬,洒热泪……
“三儿 快回家吧 你看你娘——”
那是娘亲啊,颤微着细短的拐棍,像秋风不忍吹落的枯叶,瑟缩地挂在街头高高山冈的脸庞……
秋风渐凉
小沽河的水薄了,秋天也瘦深了。
爬满藤蔓的篱笆墙,怎么挡也挡不住村庄的忧伤;伸向远方的路,比祖辈留下的话还要长。
桥头,回家割完大豆和苞米,从脚手架掉下跌瘸腿的石头哥,怎么也不肯将泪水打湿嫁妆的葵花姐,带走。
蒲公英柔弱的羽翼,举着一丝苍茫,无声地飘向辽远。
三两个撅铺盖卷儿的从他们身边,恻隐而过,背影被风吹疼在衰草中。
风,一阵比一阵紧,一阵比一阵凉。吹白母亲的苍发,冷瘦她孱弱的矮拐杖。
“娘啊 快回去吧 我会——”
温暖的话语中多少牵挂,还没来得及说出,迎娶葵花姐的唢呐一翻,就翻过了那座命中的两目山梁……
在异乡
船泊在江上,两岸的向日葵,手提秋天的花盘,用诗歌的忧伤一路追随。
我多么想漂流而下啊,回到两目山托起的百里故乡,我的兄弟姐妹们肯定还在双手合十,跪在遍地鸽哨的大地,插一柱擎天的心香
——含首垂眉 面朝东方
最后的夕阳,已看不清飞鸟的影像。
回家的路暮色苍茫。已苍茫的,还有那一江载不动的往事:
岸上喊号子的人啊,你宽厚的脚板,可曾涉过我家门前的小沽河?孤独的摇橹人,是否还守着芦苇簇簇的渡口?
两目山一日三餐的炊烟是否丰腴?屋檐下的红辣椒黄玉米,这些秋天的灯盏,是否还激动着母亲手扶门扉的身影?
牙齿脱落的老祖母是否还佝偻在山坡, 呼唤着我的乳名,声声哆嗦;告诉我,苦楝树下苦苦等待的洗衣女是否嫁人,嫁人了,是否被爱着……
在人生的悬崖攀援,肯定毕生浪迹和记忆。
把屈辱当礼品收下;
感恩的泪水盛满草腋;
心愿一路种下;
梦驮在脊梁上。
一字一泪的故乡啊!
深一步浅一步,我跪向江边一句句晚祷的暮钟,长空万里隐约有什么在哗哗凋零。
一江秋水,正引领我返回,泪眼含霜的故乡。
这个早晨
小沽河缓擦着这个九月的早晨,荒得有些重,凉得有些
轻。
庄稼收进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场园和粮仓。遗失地里的,我们也不肯吝给贪馋的雀儿们。弟弟撵掉了鞋子,黑狗追乱了薄霜;父亲吆喝着累了一秋的牛车,拉着地里剩下的秸垛。
太阳升起在半空。山菊花起伏在风中。
倏忽,一只蚂蚱蹦上母亲弯着腰的肩膀,母亲多病的身子,重重地仄了一下,仄得我心很疼。
运载离乡的面包车,似被霜打蔫,慢吞吞地拐出了两目山。
公路旁,我紧抱肩膀,要远走异乡,去搬运一年里剩下的薄时光。
深秋的故乡
一场雨,野菊凋零;
风湿把母亲的腰疼弯
一场寒,雁声滴落;
拉长父亲的咳嗽
一场风啊,草在枯黄;
黄过小沽河拍打着古老的村落
这就是我深秋的故乡:
一只小蚂蚱扑到我的胳膊上,倾听,故乡把荒凉移到我的肩上的声响;
那些放学回家的孩子,背上都驮着阳光,像风中高大的白杨——
歌声嘹亮,天天向上
山菊花盛开
大片大片的山菊花,一阵阵盛开——
那是我年轻的姐妹,朴素的母亲和黄瘦的奶奶在枯草铺地的十月:坚守,和远望
一年一年,花开又谢的故乡。
这些,在我的故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花,一到秋天,满山遍野:
有一些,像外出打工的杏姐们,飘零天涯,艰难和苦涩挂在城市的嘴角,碰到她们,我都悄悄转过含泪的身去;
有一些,像给哥换媳妇的枝妹,还没长大就被撕碎,伤疤埋在泥土;
有一些,就像我的母亲和奶奶,跟着父亲和爷爷,守着两目山这块弹丸之地,怎么也不肯离去……
我在千山万水中流亡,拥抱人间的烟火连同梦牵魂萦的故乡
芦花飞扬。一群大雁飞过山脊 。
遥望在小沽河桥,愿那些骨朵的,开放的,凋谢的
平平安安 日日幸福
低垂的向日葵
十月,草木枯黄。老远,我就看见向日葵像,乡村的女人,静静地守望在村头的山坡。
风中,太阳举高了她们低垂的爱恋和向往。金黄的花瓣,乡村女子特有的平凡和高贵。
面对葵花,我能在我们贫瘠的土地上写出八百亩好诗, 写出她的传统,疼痛,守望,希冀,忧郁和一个个女人心事粒粒包裹,坚贞追求的爱情。
越走越近,夕阳消失在炊烟。
这个夜晚我必定被葵花包围,甩掉外省的尘埃,每一寸的记忆,每一滴的往事,传遍葵花地里每一个角落。
走下山坡,一朵葵花背着黄昏的影子,独守篱笆墙的破落小院,承受着比天空更大的凄惶。
一种熟悉的忘记,悄然而起,继而,潸然泪下……
秋风无语
云霞向晚。
广阔的秋天显得很低 。
载满庄稼的牛车蠕动在秋风中,缀满乡愁的朵朵野菊洒满小村前后左右,弯下的腰,赤裸的脚,拾掇着乡村的命。驼背的母亲直不起生活的累,柔软的蒲公英无声地抚摸她覆满尘土的脸庞。
叶子落满回家的小径。
葵花姐疲惫地抱着孩子,瘸腿的狗子哥背着行李,颤巍巍荡在石头桥上。
辽阔的秋天就一下子缩小到村子,缩小到残缺的篱笆墙园——“爹、娘啊,饶恕俺们吧”——葵花姐一个劲地喊,怀里的孩子一个劲直哭。
有些脏的家门终于悄悄敞开。
葵花婶满脸是泪。
一声重重的咳嗽,葵花婶僵直在门槛内。
扑通一声,狗子哥拉着葵花姐和孩子长跪不起——
这时,群山无语,夕阳正落。
被篱笆墙外的小沽河一遍又一遍打湿……
王忠友,1970年3月出生于山东省平度市。写诗、散文、小说。在《诗刊》、《星星诗刊》、《散文诗》、《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诗歌200余首(章、篇)。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编和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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