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是农历丙子年,这年是闰七月,后节里比较长。崖石镇的天气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踮着脚尖跑进夏天,大概夏天的怀抱里太温暖了,他就是不肯离去,在夏天的怀里撒娇,其实,再娇嫩的幼儿不知不觉的长大了,暖和的秋天早就拥抱着它。
这天,早晨的小雨刚停,不到中午云就散了。常子站在玉米地里,一只手抚着一株玉米杆子,浑身的麻布衫都上挂满水滴,裤子被露水打湿透了,一双麻鞋底上都沾满了泥巴,眼睛望着空旷的崖石峡口,天上没有一丝的云儿,蓝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边形成了一道弯曲的明显的天边;头顶天空太阳正毒,洒下的光线射得玉米叶子发亮,玉米根下的每棵草尖上的露珠五颜六色的发散着光线来,射在常子的眼睛里荡漾,常子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常子转过身子来,用自己的身体量了量玉米的秆高,已经快高过他的头顶了,要看清楚远处的地方他还得踮起脚后跟。常子向远处望去,看见了山顶上的土堡子。那是过去的防土匪修筑的土围子,四周高墙只留一个出入口,易守难攻。常子的老婆就藏在那里面,已经几天了。那天,常子带着老婆,赶着家里的一匹老毛驴,驮上半袋玉米面,急忙火叫就上了堡子藏身逃命。常子想起来,害怕真的像保长说的那样,红军来了,共产共妻,红面獠牙的吃人呢,就把驴子的嘴都用绳子扎住,高一脚低一步的连夜爬上堡子。当时,他还想起村里大槐树底下的何老爷家是南仓县有名的“槐龄堂”,粮食比咋家多得多,这阵子杂家摞地方家呢,逃命还是保粮食?常子不由得冷笑了两声,别看富人家平时有吃有喝的,这时候也就难心了,常子心里不由得得意起来,用手掌在驴脊背上拍了几下。和老婆上了堡子,住进早挖好的窑里,没敢生火做饭,吓得老婆浑身如筛子一样乱筛,她说,她害怕红面獠牙的红军吃了她。常子想到这里,扑哧地笑出声来,望着高过他半头的玉米杆子,天穗像伸开的五指十股八窠叉的托住了蓝天,以自己向往阳光的理由向天空捧去,一心想献给太阳,远望去无数只伸开的手,托起了一片蓝天。常子粗造的手掌托着一个玉米叶,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抚摸着,就像父亲的手抚摸着幼子的脸蛋一样。玉米是季节的花朵,是庄稼人的儿子,相依为命相生相死,生长的旺盛,庄户人才有盼头。常子眼睛里潮湿了,这些年来,要不是种了几亩玉米,一家三口咋活呀,就靠着天天吃玉米汤过活,虽然收入薄一些,但是,槐龄堂的掌柜何老爷仁慈租子收的少,遇到大旱年还不收租子,他们家有地但人丁不旺没人种地,只得靠出租几亩土地,维持生计。常子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中几多白云,眼眶里滚出几颗泪珠来,儿子从五月份到陕西赶麦场已经两个月了,也没回来帮着收割何老爷家的两亩小麦,这娃娃,唉,正是干活节的年龄,避着就是不回来,今年遇上了过红军,也没个帮手,红面獠牙的红军,是不是就像唱戏时那些戏子的脸,那样是吓人的。常子透过丛丛密密的玉米穗,朝崖石镇望去,镇子里静静的,没鸡叫狗吠的声音,可常子知道红军就在镇子里面,还没有走。崖石的土脉浅薄得很,只能养得起玉米,种上几亩玉米,庄稼人才有活头,一年吃喝不愁。红红的玉米缨子像团团火暖和着常子的心。
常子是天没亮前偷偷溜下堡子的,绕过村庄走进自家的玉米地里看看,原想着躲在玉米地里,天黑了再回到堡子里去。玉米地旁边是一条田间小道,绕过玉米地就到大陆上,大路直通崖石镇。瞭望镇子的常子沉浸在思念之中,站在玉米丛林里,像一个活佛,在阳光的照耀下,脸上镀上了一层金子,在绿色的潮水里,皱纹间涌动着古铜色的气息,是在怀念远去的岁月,还是在想念远在陕西的儿子或牵挂藏在堡子里的老婆?是在联想唱戏的戏子的脸谱与红军的摸样,也能吓得孩子恸哭不已?不管怎样,常子就像是一座浮雕立在玉米地里。忽然,玉米地旁的小路上有了人声,叽哩哇啦听不清说的是啥,不是崖石镇人的口音,常子吃了一惊,弯下腰,猫进玉米林里,大气不敢出,慢慢退进深处,注意外面的人声。有人大声喊,叽哩哇啦,常子没听清楚喊的是啥话,这可能就是几个红军了,常子心喊﹕红军来啦!心里咚咚的乱跳,生怕红军闯进玉米地里来,碰着了红面獠牙吃了。“咳嚓,咳嚓,咳--咳嚓,嚓”是玉米棒子痛苦的脱离秆子的声音,玉米杆折断哭啼的声音。常子心里焦急起来,出去阻挡怕红脸獠牙的红军吃了,不出去阻挡心疼玉米。常子的心里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动,嚼他,咬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自己的儿子在挨别人的毒打,而只能眼巴巴的瞅着一样的伤心。突然,玉米地外面有人高声叫喊,过后地里就呀悄无声了,常子不敢轻易出去,伏在地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四周静静的。常子才慢慢往地边走,走两步停一停,再听一会儿,再放心的往前走几步,挨到地边上,四周张望,没人,才小心的察看起来,看玉米的棒子在不在那里来。常子终于发现了,有几株玉米的棒子皮衣是空空的,显然是刚才被人搬走了的,常子心疼的要命,伸手去摸,一摸觉得又不像是空的,里面有个硬的东西。常子伸手一摸,大吃一惊,摸出的竟然是一块银元!把空皮衣的都摸了,都掏出银元,一共有八枚,闪着光躺在常子的手心里,常子心里激动极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常子情不自禁的高声叫喊﹕“我的番麦值钱啦,一个一块钱!”兴奋地在玉米地里乱转,常子心里想,这些玉米棒子给一块银元也就过站了,他们竟然这样破费大方,不是钱多的花不完罢。崖石的常子站在一九三六年的玉米地里,他哪能知道几个玉米生棒子,就能喂饱一个民族的饥肠,因为他们是中国男儿,民众就在他们的心里就是上帝,一个玉米棒子值一个银元,太普通的崖石镇的庄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常子是个幸福的庄户人。站在玉米地里的常子,手心里的银元随着粗糙的手的颤抖在抖动,就像摇篮里的孩子,眼眶里再一次潮湿起来,自言自语的说,这样的队伍是不会吃人的,也不可能红面獠牙一样的吓着人的。常子心里骂道﹕这狗日的保长,就是满嘴喷粪,胡说!脚一抬,气冲丹田,猛一用力,向地上的一个小石头跩去,石头飞到地边草丛里,鞋底的一块泥巴也摔掉了躺在里草丛不远的地上。这时候,常子的思维中想起了去年儿子从陕西赶麦场回来时说过,陕西山里闹红军的事来着,说红军还帮助穷人家割麦子,抢州占县从来不打骂穷人的。他问过儿子,你见过红军﹖儿子说,没见过,可陕西传的可凶啦,谁知道谁在白天里一块割麦子的人晚上就去当红军啦。儿子没有说过,和他们一起割麦子的人有红面獠牙的。常子皱起眉头想着。攥在常子手心窝的七八块银元已经潮湿起来,常子把它举起来,五指慢慢展开,银光闪闪,与阳光辉映,和常子的目光相融合,如涓涓细流从常子的眼睛里一直流到心里,流满了全身,浑身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感到舒畅,心里有种说不出也说不明朗的幸福来。幸福是什么呢﹖与土疙瘩打了一辈子搅的常子,看到玉米长得好一年有吃的心里舒坦,每年儿子赶麦场回来心里就安适,然而,几个玉米棒子的价值抵过自家的所有家产,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每个关节都发出新生的脆响声,幸福本来就是一种感受,一种体验,一种经历。革命者体谅民情,为民众着想,这样的革命者应该是国家或民族的心灵,就是人民身上最好的筋骨。站在一九三六年的玉米地里的常子,觉得玉米叶子由萎靡变得翠绿,土地由贫瘠变得亲切,崖石河水的声响传到他的耳朵里,眼睛觉得更清澈了。
常子凝视着手窝里的银元,银元反射的阳光与常子的目光交流着,浸入一种庄严的氛围之中,忘记了一切。
“常--子,常--子!”常子老婆的声音。
“马常,马常!”槐龄堂何老爷的声音。
“马常,马常!”一些人的叫喊声音,在玉米地上空回荡,在一九三六年的阳光里疾步行走。
站在玉米地边的常子,望着老婆和何老爷领着几个人沿小路寻来。他们是年俊昌、何来宝、金德厚等人。
众人来到常子面前,愣愣的看着常子。常子高高的举着手,手窝里托着几块银元,常子指着几株空玉米皮衣的玉米杆,讲述银元的来由。
“把这八块银元捐给红军吧!”常子说完激动地大喊。
“捐,捐——”众人齐喊。
何老爷翘抖着胡须说﹕“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啊!”常子看着他老婆,他老婆说,是何老爷上堡子请你来回家的,你不在,我就随着老爷来了。常子点点头。
“常子哥,我们回吧。”年俊昌、何来宝、金德厚等人喊道。
“年到丙子年,红云遮满天,杀不能杀,战不能战,永远的红军!”常子望着远处喊。
“走,叫女人们给红军赶快做饭,烧炕,让他们缓好,男人们当好下手,红军需要啥,就弄啥,走!”常子挽卷起冒着热蒸汽的潮湿的裤管,边走边喊道。
晚上,在崖石镇的小学里,常子和年俊昌、何来宝、金德厚等人年俊昌、何来宝、金德厚等人,面对着一张学生课桌,举起了拳头,由一个姓王的红军营长领大声宣誓着,王营长说﹕"马主席,我们宣誓......”。
崖石小学里,学生课桌上铺着一块大红布,上面放着一把割麦子的镰刀和一把铁匠打铁的斧头......
这天下午,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第九军团政治部主任张子意在他的﹤长征日记﹥里写道﹕
“九月十一日﹙雨,下午晴﹚
上午结束地方工作;……地方部召集群众大会,请伕子,组织抗日救国会;……下午移永平﹙坪﹚镇集结。﹙40里﹚”
谁也没料到,这天晚上镇子里有一户人家发生了火灾,王营长率领屋子里的人跑出来,赶紧去救火……
原来,昨天旁晚,常子和年俊昌、何来宝、金德厚等人回到镇里,叫各家各户的女人们把自家的土炕烧热,让红军暖暖身子,谁也想不到的是有一家的女人把炕给烧得太热烧着了,把土炕上面的东西烧着了,旁边靠墙处放着镇上的社戏衣箱也给引火烧了,这家人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哪有钱给镇里赔戏衣;女人寻死寻活的哭嚎着,男人愁得有心寻绳子去上吊。
王营长一晚上没睡觉,火终于熄灭了。天刚拂晓,部队就出发了。临走时,王营长找到常子,交给他八块银元,让把镇里的戏箱弄稳妥,不要让那家人受憋屈了。王营长说∶“这一家人已经受了灾难,日子就过的艰难了,还要叫人家赔偿,岂不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了一把吗?拿上!这是买戏衣的钱。”
马常子说∶“这,是镇上山神爷的,他家不赔不行啊,镇子上的人靠它祈求一年的清吉平安呢。”
站在常子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副村长何不义说∶“山神爷谁敢亵渎,这在正月里给山神爷的一台戏,咋家唱?”
何老爷瞪了何不义一眼,说∶“不要说啦,也花不了几个钱么。”
王营长看了何不义一眼,说∶“我们不信山神土地什么的,但我们尊重你们这里的风俗习惯,这些钱就买戏衣用吧,一来表示我们的心意,二来对他家表示慰问,就这样,再见!”
槐龄堂的何老爷手里掌着水烟台,面向红军离去的山梁,说∶“真是仁义之师啊!仁义之师!这样的军队天下无敌,将来有天下!”何老爷望着红军离去的山梁,眼睛里飘起了泪花。
站在旁边的何不义说∶“老爷,你咋,咋同匪呢?你咋说这胡话呢?” 站在旁边的何不义又说∶“老爷,你咋说胡话呢?”
何老爷瞪着眼睛说∶“你知道个啥,你知道个屁!常子,咱走!”两人走到一棵大槐树下,望着远方,谁也不说话。槐树上的小叶子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柔嫩的细枝飞舞起来,不时的拍打着二人的肩头。何老爷的胡子也随风颤动,何老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像一条银带一样飘浮河水,从山根流过。信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不是靠强权或武力,一件平凡的小事也能感动人,震撼人的心灵,一滴水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一件小事可以映衬出一个团队的风貌,兵民合一,抚恤民情,才能把无数的手指拢紧成拳头。活了一个世纪的何老爷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辛亥年的风雨,但没有这样的刻骨铭心,震撼灵魂,几块银元的虔诚,充满敬意,未来的太阳一定会沐浴他们。何老爷看着大槐树底下露出地面的虬须根,心里想古有云,乔乔之木必有其根,浩浩之水必有其源,人乃万物之灵,应胜鸦驼反哺之义,赛乳羔跪乳之恩,岂能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乎?大槐树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风雨,是当地最长寿的数目,能活几千年,这仁爱之举一定能在人们心里存活千秋。常子和何老爷仿佛看见了红旗在天边的山顶上飘扬,好红好红的,映红了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