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今年15岁,读八年级。一量身高,1米71,比我还冒两厘米。惊讶,惊喜。
已是小大人的儿子,还没有改变旧习。前些年,我在一农村初中任教,每至周末黄昏,总要用自行车载着儿子,到野外去散步。一路上儿子有问不完的问题。在这一问一答中,夕光飞快流逝。在暮霭沉沉妻子举目翘盼时,一老一小才回到家中。现在我们寓居城中,不足七百日,儿子已超过父亲。两个人走到郊外,远望像一对密友,携肩而行。
又像往常一样,我望着地平线上落日,佯装沉思,准备接受和解答儿子的询问。不想儿子突然用已略显浑厚的嗓音说:“老爸,我考你几个问题,怎样?”我心里一惊,昔日的“问”已变成今日的“考”。但过去百余次的经验,使我有充足的信心,此考不过是“问”的别名。“All RIGHT!”我不假思索,用洋文答道。
“听好,第一道题:地平线上的落日,是实的,还是虚的?”
“实的。”
“ 错!那是太阳沉入地平线后折射的虚像。”儿子答道。
“第二题:阳光下庄稼上的露珠,对庄稼有益,还是有害?”
“当然有益!”
“又错!有害。”儿子斩钉截铁“此时露珠相当于一个个小凸透镜,折射阳光的热量,能够灼伤庄稼嫩绿的叶片。”
我心里虚虚的,毛毛的,微汗沁额。好在周围没有人,更没有人知道我是高中教师,否则,我会窘得面红耳赤了。稍作迟疑,儿子第三个问题砸过来:“美国阿波罗号飞上月球,阿姆斯特朗走下飞船,踏上月球的照片,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懵了,脑袋胀大,极力搜索记忆。那副照片,我不止一次见过,阿姆斯特朗穿着宇航服,棉花团般飘浮在月球环形山上。我无奈低吟:“没见出什么问题。”儿子滔滔不绝:“从光学成像原理看,不可能拍道这张照片。因为月球上只有阿姆斯特朗一人,这张照片是从正面拍摄的。所以怀疑是美国为了宣传的需要事后补拍的。”
哑然,窥儿子一眼。惊叹,又窥儿子一眼。
三题全错,考了个大鹅蛋。这曾是大人考孩子得意的资本,然后再好为人师,给孩子一一教诲。不想现在却本末倒置,让我威仪扫地。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我的目光总是向上向外,相信“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热衷于社会交往,访友交游,并汲汲于此,不屑于与孩子交语。现在回想起来,除年龄相仿,经历相同,体验也大同小异,容易接近,话好投机,并没有受到多大触动。全然不像儿子这三颗重镑炸弹,把我颠覆了好几回。我想到《两小儿辨日》,孔子被两小孩难住,尴尬驱车而去。没有轻率作答,更没有胡说八道,这是孔子聪明之处,也是他圣明之处。进而想到孩子出问的可怕,他们没有定势,没有套路,没有框,没有调,想法如天外来客,让人眼界大开;又如空穴来风,让你始料未及。他们的言语虽很幼稚,不合常理,但细细咀嚼,常充满诗意。我们****吟不出佳词妙句,首先在于童心的泯灭和丧失。我们太理**了,理**得把情趣、幻想挤兑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能拧出诗味?
大人常自恃自己有知识,有思想,远远胜过孩子。一和孩子在一起,就喜欢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去考孩子。若是有意识借考问,去夸奖孩子,激发孩子的兴趣和信心,还算益举。倘若存心不良,把孩子考倒,灭了孩子的威风,败了孩子的胃口,挫了孩子的自尊,毁了孩子的信心,那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益。所以大人必须摆正考孩子的心态,那些借考孩子来显示自己的渊博,抬高自己,实在是可鄙的。****走在人群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优越感,嘴角浮着得意的冷笑,后面翘着自己看不见的尾巴。倘能放下架子,与一切人平等,甚至与孩子平等,敢于接受孩子的考问,你会如坐针毯,发汗沾襟。感到自己是小树,要不停地扎根,不停地生长,才能有一片浓荫。古语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看似浅显,真揣摩起来,却是一眼深井。
马克思说:“怀疑一切。”而实际上,在****的思维里,从来都是相信一切。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登在报刊上的文字和照片。推而广之,相信名人、伟人;再推而广之,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自己的感情。虽然也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学而贵疑,但事实上自觉的或不自觉的滑向了信之一途。其病根当源于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因为在那场长达二十余年的思想禁锢中,相信党,相信领袖,相信上级,众口一调,无半点异声,久而久之,怀疑丧失,只剩下“无限忠于”了。一个人思维的退化、老化、僵化是最可怕的,因为它势必带来感觉的退化,认识的老化,思想的僵化。思想一旦僵化,那就是典型的行尸走肉,还谈得上创新吗?没有了创新,正是覆亡的起点。
现代社会提倡终身教育,除了更新知识的需要,更多应体现在一个人认识问题的角度、思维的方式和思想观念上。换而言之,世界日新,我们的目光、心态、思维也应该日新,才能与世界保持同步。
如今,与时俱进是社会最时髦的话题。而这对于一个有了些年纪,总习惯于以自己的经验、情感待人处事的人来说,是难以做到的。敢于打破旧有的观念,抛弃已有的陈见,把自己放在一个新的时空,新的焦点,接受考问,思索考问,就不会沦为九斤老太。
儿子的考题早已结束,但“0”分的震荡还在我心中,促省我从不惑之年起,把自己多放在被考的位置上,接受来自儿子和学生考问的推力,不断旋转自己。这是“创新的狗撵得我们连撒尿都没有工夫”的时代,始终把自己放在考生的地位,以考生的目光审视万物,以考生的心态解答万物,才能做出满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