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衰时,黄叶粗暴地占领了山野,最后一批大雁离开红石村。它们离开时,大姑父正踯躅在自家破败的院落,偶尔抬头,陡见雁阵横断天宇,心中一惊,感慨顿生。于是,大姑父收起凌乱的脚步,说该进山了。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姑父的屁股后,好像他的一只小狗崽,满怀希翼地去寻找新奇。几年前,红石村有个村民走了狗屎运,在山里捡到几样宝物,从而一夜暴富,逃到城里过起富人的生活。这件事对大姑父的打击极大,他总是捶胸顿足地说他咋就没捡到宝物呢,他呆在山里的时间比谁都多啊。我们穿过阴霾的村落,向村北那一片层峦叠嶂走去。走之前,我和大姑父探讨了一下关于寻宝是否违法的事情。因为那个村民寻到的宝物明显是文物,他是在一处古墓里发现的。但大姑父瞪眼说,要违法都违法,要不都不违法,不会别人不违法,只我违法;别人不违法,凭啥我违法。
因为村民都在寻,我还能说什么。我不过是一片落叶,撑不起伟大。大姑父的身形足够伟岸,但他在我这片落叶的眼里甚至比不上一棵野草。向北山进发的途中,有一处快要垮掉的茅草屋,它离进山的羊肠小道有十几米远,我们本可以直接上山,茅草屋又没在路中间,我们没有绕道的理由,但大姑父却向那里绕去,我想问为什么,但想大姑父绝不会回答,因为他是一个顽固的人。
离茅草屋尚有一段距离时,一阵丁丁当当声传来。这让我吃惊。我以为那是一处无人居住的房屋,因为屋顶长满了挺拔的野草和蒿子。我们走近时,一群野鸟慌乱飞起,携老携幼的,分明是把屋顶当老巢的。可那一截一截的丁当声被秋风清晰送来。我感到奇怪,可鸟儿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它们奇怪我们,并由此产生惊恐。我又想开口,想问是谁在凿什么,可毕竟没说出口,只沉闷地跟着大姑父向茅草屋那边挪。
挪到屋前,我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住了,虽然我认定自己是红石村口的一颗枯柳。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巨型纪念碑的碑身和碑座。之所以说它是巨型的,是因为那个纪念碑的碑身足有十几米高,碑座也有两米多高。这两样物什给人一种压迫感,使我半天缓不过气来。
现在它们还都躺在衰草中,没组合在一起。我奔过去细看。碑身是方形的,越往上越尖锐,最后形成一个剑尖状,碑身上书三个红色大字:军魂碑。字的上面是个硕大的镶嵌麦穗齿轮红五星的志愿军军徽,碑的背面密密地刻满大大小小的文字。碑座是圆形的,雕刻了很多浮雕。浮雕的上面是漫卷红旗,下面是麦浪(间隔一定距离有一个齿轮)。每个浮雕都是一个人物,和真人一般大小,雕刻得十分逼真,以至于我产生幻觉,以为他们要走出来,和我握手聊天,或只向我点点头,从我身边走过。我挨个看去,见他们的目光或深沉或坚毅或藏笑或静思,个个不同。再看他们的表情,有的愤怒,有的平和,有的害羞,有的嬉笑……
绕到响声处,一个猥琐枯瘦的古稀老头儿正叮当作响地在凿浮雕。浮雕是一个志愿军战士,正咬手榴弹的弦儿打算投弹。老头儿面对着浮雕,因此我只看见他的背影,蹲在长凳上,凿得异常专注,我们的到来丝毫没引起他的注意。我无法判断老头儿的年纪,只见他的头发乱如败棕,上面沾满石屑和枯草落叶,身穿一件破旧棉军衣,油黑锃亮,像穿了几辈子似的,上面有很多破洞,露出破败棉絮。走近,一股霉臭味道直刺我的鼻子。我赶忙捂住鼻子急退向碑身那边,假装欣赏他的作品。
大姑父在讨好,他谄笑说,石匠,这回可是真的快完工哩。老头儿理都不理他。大姑父讪讪地瞅我说,看,快完工哩。我装作没听见,跳上碑座上的平台,想体验一下在那样一个硕大平台上遛达是什么感觉。谁想老头儿突然抬起头,一道凶光从垂下的败棕中射出,吓得我一激灵,慌忙跳下来。大姑父恼怒地看我。
秋风从碑座上走过,遗下一路的枯枝败叶,我不明白那上面为什么不能站人。我憋了一泡尿,也不敢在附近尿了,赶忙跑到茅草屋的另一侧在老头儿视线外找了一处地方尿了。
荒天野地的,老头儿是这荒野的一部分,和一片枯叶没什么两样,秋风疯狂地卷向他,想把他卷走。我有满肚子的疑问。但我只问了一句。只一句话便点燃了大姑父心中的炸弹。
他在刻什么。
走上山间羊肠小路时我问,转头回望茅草屋。
他在刻魂。
我不得不接着问:刻什么魂。
刻军魂。
哦,我知道,我看见了,碑上刻着军魂碑三个字。谁让他刻的,多少钱。
大姑父说,他自己要刻的,没人给他钱。他刻魂是为了纪念他的战友。
刻了多久了。
文化革命结束那年开始刻的,到现在有三十多年了吧。
啊,那么久,活人也刻死了。
他不刻,早就死了。
为什么。
大姑父看了一眼大天旷野,讲诉了一段悲壮往事。这很意外,平时他是惜字如金的人。更奇异的是,他说时急匆匆的,像要表白什么一样,在大姑父眼中,我不过是一棵野草,他在向谁表白呢,这大天旷野里有谁在听吗。
大姑父说了一路,我被他说得越来越渺小,卑微,乃至迷失。
2
大姑父像刚撕下一块时空,贴在我面前的虚空里。我因此看到了一幅画卷——一幅让我想永远溶化在那里的画卷。
老头儿是个石匠,从小就是,祖祖辈辈都是。他的手艺是这一带最好的,二十岁以前就是最好的,现在依然是最好的。若没有那场战争,老头儿会永远只是这一带最好的石匠,娶妻生子,繁衍下一个这一带最好的石匠。可那场战争,使他的生命轨迹陡然转折,折向壮烈的未来。他因此与众不同,村民给了他一个神圣的名字——老兵。
在那块撕下来的时空里,我看见一个二十岁的新兵蛋子正扛着枪,意气风发地行走在北朝鲜的旷野上。他头上的天空晴朗无云,太阳红红亮亮,雪野静谧安详——枪械泛着新鲜光泽。新兵蛋子一路欣赏着北朝鲜的壮美河山,一路憧憬着美好未来。部队像一群蚁,从鸭绿江边一路向南爬,一直爬到三八线以南的汉城。到了那里部队又开始往回爬,新兵蛋子听战友们议论说后勤保障跟不上了。新兵蛋子叫石匠,他所在的团担负部队北撤掩护任务。团长把该任务交给三营,三营长把任务交给九连。九连是全团的预备队,齐装满员,只连长在过三八线时牺牲了。连长是指挥部队躲避飞机时牺牲的,那天天上突然出现一群敌机,连长站在路中间指挥大家隐蔽,结果被炸得稀烂,埋葬的时候挖了好大一个坑,大家站在坑边,齐齐落泪。连长是个铁塔样的人,顷刻间变成一堆碎肉,石匠由此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连里决定由指导员带一个加强排担负阻击任务。领受任务时是中午,团长瞅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说你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到天黑。天黑以后,敌人就无法追踪到我们了,所以你们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坚守到天黑,掩护全团乃至全军撤退。团长下完命令后,面色凝重地说,你们的任务太艰巨了,希望你们能打好这一仗,都活着回来。指导员看了看刺眼的太阳,满怀信心地说,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团长点点头,重重地拍他的肩膀说,回来我给你们请功。说完决然转身,带领部队向北开拔了。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硝烟弥漫的雪野上。石匠在指导员身边卖力地挖掘工事,没多久就汗流浃背了。石匠参军后先是给连长当通讯兵,连长牺牲后,给指导员当通讯兵。石匠捶了捶腰,瞅瞅午后懒洋洋的太阳说,没想到这高丽的冬天竟然比我们老家还暖和,我以为高丽这里冰天雪地冷得要死呢。指导员微笑说,你居然知道朝鲜古称高句丽呀,读过书啊。石匠说我们村里人都管朝鲜叫高丽,管朝鲜人叫高丽棒子。指导员批评他说,胡扯,要尊重朝鲜人民。石匠说,指导员,你看这太阳咋像不走路似的,照这样下去,啥时候天能黑呀——守到天黑的命令,已经传达到阵地上的每一个人,具体地说,是传达到了阵地上的四十八个人。指导员笑说,你别看它,你一看它,它就不走了,你不看它,它就走。石匠疑惑地瞅瞅指导员,又瞅瞅太阳,低头挖土。阵地上到处响着锨镐撞地声,沉闷、急迫。石匠有些透不过气来,想这时若是有只野鸟路过,叫几声就好了。抬头看看,天空空空荡荡,不但没有鸟的影子,连一片云都没有。石匠又向太阳那边看,发现太阳下面居然有一大群乌鸦正向这边飞来。
石匠惊喜地叫了一声乌鸦欸。指导员抬头看了一眼,惊叫起来,快卧倒快卧倒,敌人打炮了敌人打炮了……说着一把把石匠按倒在地上。石匠听到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感到自己像置身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上。
战斗开始了,我要把你们都活着带回去。炮声停息时,石匠听到指导员坚定地对自己说。山下传来坦克履带碾地声和咿咿呀呀的人语声。石匠探出头向山下望,顿时惊住了,只见山下像遭了蝗灾一样,密密层层的敌人,正向山上蠕动。指导员高喊,同志们,沉住气,等敌人靠近了再打。敌人的枪炮声再起,子弹绵绵密密,带着尖厉的哨音,从阵地上嗖嗖掠过。石匠被压得抬不起头,侧过脸去看指导员,见指导员在屏息凝听,嘴里不紧不慢地数数,一、二、三、四……当他数到五十时,突然跃起,架起机枪,向山下扫射,同时高喊,同志们,打呀,狠狠地打,把敌人压下山去。石匠听到整个阵地都在喊打打打,狠狠地打……枪炮声混沌成一片。石匠刚抬起头,一股劲风从耳畔嗖地掠过,随即感到有液体流到脸上。此刻,石匠顾不得什么了,铆足了劲儿,把手榴弹一颗接一颗地向山下扔。
敌人退去。石匠摸了一下脸,发现流在脸上的液体是血,再向上摸,摸到耳朵时,发现那里空空荡荡,顿时惊叫起来。指导员扭头看了一眼,一个箭步窜过来,捂住石匠的耳朵,赶忙给他包扎。指导员边包扎边笑着说,石匠,你的命可真大呀,子弹若再偏一点儿,你的命就没了。命大有福啊,石匠,你一定能活着见到美帝灭亡共产主义在全世界实现……
指导员的话没说完,枪炮声再起,敌人又冲上来,指导员吼了一声,妈的,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啊。同志们,敌人上来了,狠狠地打啊。
敌人的攻势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汹涌。阵地前躺满了敌人的尸体。战友们一个接一个牺牲。每到间歇期,指导员就大喊,石匠,统计伤亡。每次报完数目,指导员就疯了似的大骂。指导员平时文文静静的,这时却像个泼皮破落户似的,满嘴脏话。骂完后,命令把牺牲的战友一个一个背过来,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向他们敬礼,然后摘下他们的军帽,含泪在上面写下他们的名字,写完后郑重地放到自己怀里。
石匠好奇地问指导员为什么要摘下他们的军帽。指导员低沉地说,人,我是带不回去了,但总得带回点儿什么吧,把他们扔在这异国他乡,我对不起他们啊。我要把他们的军帽带回去,为他们哪怕建个衣冠冢呢。石匠傻傻地问指导员咱们再不回来了吗。指导员说即便再回来,战友们的遗骸也不知道被敌人怎么处理了。说到这里指导员眼眶湿润,说他们都是英雄啊,我要把他们的军帽带回国去,他们的英魂都在这上面呢。石匠说我若是牺牲了,指导员,你要把我的军帽也带回国去,安葬在我老家红石村。指导员说你会活着的。石匠仰望昏黄色天宇,那颗白亮亮的太阳已变成紫红色。他突然发现指导员说的话不对——太阳你看它它不走,你不看它它也不走。
熬到日暮时分,阵地上已经没剩几个人了。指导员带着石匠和几个战士向后方转移。此时,他的怀里塞满了军帽鼓胀如孕妇,石匠看了一眼就流下泪来。战斗并未结束,暮色中,一群敌人悄悄围上来。突围中,指导员牺牲了,一梭子子弹打在他的腹部。指导员牺牲时指着怀里的军帽哽咽着对石匠说,石匠,你一定要把这些军帽带回国去,我对不起战友们,把他们扔给敌人了,记住,一定要带回国去,把他们安葬在国内……
那些军帽被子弹打穿,鲜血浸透过来,殷红如鲜花。
石匠含泪摘下指导员的军帽,在上面写下他的名字……
北归途中,石匠被一颗子弹击中,滚下山崖。他被一个朝鲜老乡救活,并把他送回部队。团长见到那些带着鲜血和弹孔的军帽,热泪滚滚。哭完后说要给他请功。石匠说他若有功,那些牺牲的战友呢。团长凛然说当然都要请,一个都不会少。
部队整补后,团长点名要石匠当九连连长。但石匠没当成连长,他回来后就得病了,经常半夜惊叫,高喊指导员指导员,敌人上来了敌人上来了,打呀打呀……要不就喊军帽军帽,指导员,那是我的军帽,你别抢你别抢啊……
团长知道他受了刺激,含泪决定让他转业。
3
石匠带着那些军帽回到红石村,团长本想留下那些军帽,但石匠像疯了一样不肯撒手。团长无奈地挥挥手,让他带走了。
回来后,石匠的病并未减轻,相反,却一天比一天加重,到后来整日疯疯癫癫的,在村里游荡。村里人知道他的事迹,把他当英雄看,没人嘲笑他。石匠老父过世后,村支书安排村里的妇女轮流给他做饭,照顾他的生活。
村支书是伤残军人,是一个比石匠更老的老兵。石匠疯癫时,一看到支书一瘸一拐走来,便会安静,再见到支书炯炯的目光,头脑立时清楚。村民说,幸亏有支书。支书不是红石村人,他是入赘到这里的。支书是个孤儿,一次八路军打鬼子路过他乞讨时的镇子,他就跟了去,那年他十六岁。解放战争第三年的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了一次空前规模的战役,那时他已经是营长了,村民们都说,支书若现在还在部队,应该是团长师长了。
英勇的营长带着一个尖刀连,旋风一般杀进城里,又旋风一般退出,敌人拼死抵抗,杀红眼的营长扛着炸药包就冲,刚到城墙处,就被一颗手雷炸到野战医院里,在那里躺了整整五天五夜才醒来。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缠满纱布,他想起身,可动一动全身都疼。护士笑着告诉他,你的命捡回来了,是贺院长亲自动的手术,万幸啊。贺院长他知道,那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儿,医术高超,红军时候就是军医,解放军里很多将领的命都是他捡回来的,在军中威望极高,营长上次受伤也是他治好的。命捡回来了,可人却不是完整的了,一条腿跛了,一只手臂也永运伸不直了。营长意识到自己以后怕是再也不能打仗了,于是暴怒。贺老头儿听到他的吼叫声,进来厉声说,你还想咋样啊,你们团,团长政委都牺牲了,营连干部牺牲了三分之二,整个部队伤亡过半,你现在还活着,你还想咋样呢!营长痛苦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能打仗了。贺老头儿说,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不打仗,你可以干别的事情,革命工作不光是打仗。营长委屈地说,我想回部队,我离不开部队啊。贺老头儿断然说,你的仗已经打完了,不要再想回部队的事情了,革命工作千头万绪,你可以干别的事情……
营长痛苦地流下泪水。
战斗结束,部队转移,伤病员交给地方党组织。那时的红石村是根据地,营长被安置在红石村一户老乡家里。那户人家只有婆媳俩和一群娃娃。
营长在那里养了一个月的时间。养伤期间,他了解到这户人家孤儿寡母的缘由。
这户人家原本是猎户,那时节,山里的猎物还很多,猎户身强体壮,总能打到很多猎物,日子过得还好。鬼子打到山下那年,猎户并不知道。一天,他带着猎物去赶集,到了集上,发现集市空荡荡。他正吃惊,一队灰头土脸的士兵闯来。为首的是个歪嘴军官,骑在一匹瘦马上,见到猎户,用鞭子指向他骂,他妈的,这么壮,不当兵在街上闲逛啥啊,抓起来,当兵去!几个士兵扑向他,他慌忙掉头就跑,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在身后响起。他吓得一哆嗦,本能地站住,回头,见歪嘴军官在吹冒烟的枪口。歪嘴军官骂,妈的,再跑,老子掀了你的天灵盖。猎户跪地求饶,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去当兵啊。歪嘴军官叫,谁他妈的家中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呀,就你他妈的上有老下有小呀!这他妈的鬼子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他妈的还有心思顾及你那个小家呢,国家都要灭了,你那个小家还能保住啊,你没听说过覆巢之下无完卵么,只有像岳武穆一样,拿起刀枪,保家卫国,才能保住你那个小家,懂不懂,你个操蛋玩意儿!猎户依然不从,跪求回家,涕泣说我走了,家中老小就没人养了,就得饿死啊。歪嘴军官从怀中摸出几块大洋,交给副官,说给他家送去。说完再次看着他骂,你爹个卵子的,尿叽什么,这么壮不去打鬼子……他妈的!骂完转身打马离去。
猎户被参军没多久,那支部队就和鬼子干上了。那是一次守城战斗。部队守在城外的壕沟里。鬼子的炮弹一群一群地落到他们的阵地上,炸得猎户的耳朵嗡嗡直叫。他浑身哆嗦,紧捂着脑袋,缩在工事里,不敢抬头。歪嘴军官气恼地踢了他一脚,大骂,妈的,屌蛋鬼子有他妈的啥怕的,混蛋,都他妈的抬起头来,看着!他提起长枪,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枪,一个鬼子被打死,接着又是几枪,几个鬼子应声倒地。歪嘴军官得意地说,看见了吧,小鬼子没啥可怕的,都他妈的把脖子从龟壳里抻出来,打它个狗日的小鬼子,听到没有!他的话让猎户陡然振奋。
他们打垮了鬼子一次又一次进攻。打到最后,弹药打光了。歪嘴军官眼睛血红,大骂一句,操他妈的,上刺刀,跟小鬼子拼了!说着抓起大刀跃出战壕,可他刚奔出一步就被一颗子弹击中,那颗子弹从他的腮帮子进从他的后脑出,歪嘴军官当即阵亡。歪嘴军官的阵亡激起猎户和所有士兵的血性。猎户跃出战壕,抄起歪嘴军官的大刀向鬼子冲去。
猎户死得很壮烈。他一连砍死了好几个鬼子,但也被鬼子的刺刀刺中。鬼子刺刀刺进他的腹部时,他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低头看腹部血流如注,恐惧地大叫,一个鬼子听见了,从背后又刺了他一刀。这一刀让猎户陡然明白自己必死无疑了,痛骂一句,转身扑向那个刺他的鬼子,和他同归于尽……
那场战斗,猎户所在的部队全体阵亡,无一生还。国民政府对这支部队给予了特别嘉奖。但阵亡将士却没得到应有的抚恤。猎户婆娘扯着一群饿得黑瘦的娃娃到县政府找县长。县长见她孤儿寡母的很可怜,给了几块大洋,打发了事。
听了猎户英勇殉国的事,营长说猎户是英雄,为保家卫国牺牲的都是英烈。伤好后,营长毅然留在了红石村,做了那一群黑瘦娃娃的爹。解放后,营长毫无争议地成了村支书,一直当到现在。
4
树叶落光后,山野显出空旷来,也显出我们的渺小来。我跟随大姑父翻过一座山巅又一座山巅。大姑父的脑子里盘踞着石匠的故事,便忘记了记路,待我们走到一座山谷的中心时,大姑父才猛地惊醒,恐惧地大叫一声迷路了。
其后,我们判断着方向,胡乱地走。我们走了一夜,仍然徒劳地挣扎在山的海洋里。天亮时,我从惊恐中稳下心神来,头脑顿时清明。我对大姑父说,咱们来时是向北山进发的,所以家应该在南面,只要一直向南走,就一定能走出去。这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正确判断。它说明,只要心没有彻底枯死,就有可能长出芽儿来。
向南走,一直向南走,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陡然见到一处山洞。大姑父振作起疲惫的精神,说这洞里会不会有宝贝呢。我向洞内看了一眼,觉得很像一处被盗过的古墓葬。但洞子过于幽深,我不敢进去探秘。大姑父也不敢,他的体力快透支了。大姑父说,记住这个地方,咱们下次来探。我们出去后,大姑父真的带人来寻过,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找到这个地方,自然没探成洞子。
深秋的太阳还很温暖,我走得汗流浃背,禁不住抬头去瞅太阳——石匠在朝鲜挖掘工事的那个冬日的太阳应该和今天的一样吧。我陡然想起石匠。那个故事从我进山开始,慢慢渗透进我的灵魂中,盘踞在那里。大姑父听了我的话,漠然地看了一眼天宇,停下,大口喘气。他无心回答我任何问题,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唉,咱们呢,不过是一只只小麻雀啊。
再见到红石村,大姑父像远征回来的英雄般喜悦,仿佛所有的山石树木野草野花都在向他欢呼致意。石匠的茅草屋上的野鸟再次被惊起,它们痛恨我们的再次出现。
大姑父那天的讲述因为迷失方向戛然而止,让我怅然若失。我的心是丧家之犬,渴盼一个家园。现在它终于可以不再凄惶,有了一个暂歇之地。
大姑父见到石匠,面容再次肃穆起来。那个故事继续着它的坚韧。
文化革命第三年,上面发配来一个右派***。其实,他不过是个教书先生,枯瘦枯瘦的一个人,明显缺乏热量。支书安排他到村小学教书。有人说他会不会教坏孩子啊。支书武断地说他不会。支书后来说他一看见先生那忧郁但澄明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坏人。可上级却坚定地说他是一个顽固的现行***,证据确凿。支书不相信地问先生。先生立刻虔诚认罪,再次交待了犯罪事实——伟大领袖说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然而他却没能领会最高指示的深刻内涵,肤浅地批驳说,天下不能再乱了,都乱了一百多年了,老百姓受够了。支书问话那天天气阴暗,听了这话后,抬头去寻太阳,却只见到一天乌云。
一天,石匠疯癫到学校,支书知道了,赶来拉走他。先生打听到这个疯癫石匠的病因,激动得了不得,几天都没能站到讲台上讲课。
这天,石匠又疯癫到学校,支书再次赶来,拉住他往出走时,却陡然听到嘹亮的志愿军军歌声传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那歌声划破时空,撕裂迷惘。石匠听到军歌声,头脑登时清明,面色肃然地面向东北方向刷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支书的眼睛顿时湿润起来。先生从屋后转出,脸上满是泪痕。
先生对支书说,我有法子能治好他的病。支书问啥法子。先生沉默片刻,说刻一个纪念碑。然后问石匠是否见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石匠摇头。先生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大致样子。问石匠,你能刻这样的石碑吗。石匠点头。支书说,你要他刻一个志愿军烈士的纪念碑吗。先生点头。支书眼中放出光来,说这样好,建一个纪念碑,那些英烈的英魂就有了安息之地,石匠的病就会好了。
先生问石匠,那些战友的模样你还记得吗。支书替石匠说那能忘么,一辈子都不能忘啊。先生瞅石匠。石匠痛苦地点头。先生说好,咱们的纪念碑建成这个样子。他在地上画图。画完后说,碑身大约三米高,碑座一尺高,上面的浮雕就刻你那些战友,把他们每一个都刻上去,刻完后把他们的军帽一一埋葬在他们脚下的碑座下面。石匠突然说,不,我要把他们刻成和真人一样大。支书立刻大声说好。先生却摇头说,不行,碑座大了,碑身也得跟着大。浮雕若跟真人一般大小,碑座就得有两米多高;碑座两米多高,那碑身还不得几丈高啊,那么大的纪念碑根本不可能建成。
石匠坚定地说,必须建成。支书沉默半晌,说怕是真的不容易啊。先生说,这不是玩笑,那么大的纪念碑,咱们不可能建成的。他指着地上的草图说,即便是这么小的一个纪念碑,恐怕也得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建成呢。石匠顽固地说,不管多少年,我都要刻完它,就要和真人一样大的。先生叹息摇头。支书说纪念碑的名字叫什么呢,叫中国人民志愿军英烈之碑,可好?先生想了想说不好,咱们的纪念碑只是纪念石匠的战友,不能叫这么大的名字。支书说叫志愿军军魂碑可好?先生沉吟片刻,说就叫军魂碑吧。军魂碑三个字的上面刻上志愿军的军徽,碑身的背面刻上英烈的名字和他们的简历以及牺牲经过。支书肃穆地点头说,先生,我很有把握地说,你绝对不是一个***。先生听了这话,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红石村北山中,盛产花岗岩,但要找到合适的石料却也不容易。先生建议说石料可以不用整块的,可以分成数块,最后整合在一起。但石匠不同意。支书于是发动全村的人进山寻找。经过一个冬天的找寻,终于找到了两块合适的荒料。可每一块荒料都有几十吨重,红石村人只能靠人工一寸寸向山下移。历时数年,费劲周折,直到文化革命结束那年,两块巨大的石料荒料才弄到山下。先生见到那两块巨石,赞叹不已,连连说奇迹,真是奇迹啊。
石料弄下山,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靠石匠自己了。石匠早已把工具准备好。见到那两块巨石,他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热烈地扑上去,再也不肯分开。支书见到这情景,知道石匠再也离不开石料半步了,于是组织村民在石料附近搭了一个茅草屋。
先生一直留在红石村教书。伟大领袖辞世和文化革命结束后,先生的现行***罪行也跟着烟消云散,但他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一直留在红石村,激情勃发地领着一群娃娃修校舍、种果树、养山鸡、种草药……硬是把一栋快倒塌的土坯房教室建成了一栋明亮结实的砖瓦房。
先生直到六十多岁两鬓斑白染了一身病教不了学生了才离开。离开时,支书紧握着他的手,动情地说,先生,你是英雄。先生摇头说,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在那里,他指着北山下的茅草屋方向说。支书点头说你们都是英雄。先生喃喃自语说,唉,不知道我是办了一件好事呢,还是办了一件错事,石匠怕是今生都刻不完了。说完眼眶潮湿连声叹息。支书决然说,他不刻这军魂碑,怕是早就死了,军魂碑就是他的魂啊。
走到村口,先生郑重地对支书说,石匠刻完碑,假若我还活着,一定要告诉我。
5
坚韧会被铸就成信仰,它会使卑微者放出光彩,并最终神圣。对于红石村人来说,石匠的茅草屋是个不可触摸的地方,那叮叮当当的凿刻声,宛若来自天外。那天我们从北山里狼狈地钻出来,大姑父也没忘记到军魂碑前静静地观瞻一会儿。大姑父不过是红石村一个粗鄙村民,却有着让我迷茫的虔诚——我被他支使给石匠送过几次食物,都是他平时舍不得吃的,送之前,一再交待我要等到石匠吃了再回来,别被山里的野鸟野兽吃了。我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大姑父说,石匠干得的活儿天地动容啊。
走进圣地,我心凄惶。野鸟永远都不欢迎人类,而石匠是长在荒草中的顽石。山风瑟瑟,似在警告着什么,这让我尴尬,一个没有理想信念的人的闯入,是践踏。我从此逃离这里,感到岁月流逝到了尽头。
隆冬过后,阴霾消散,山野里生机重现,我却得了风寒,挺在床上。大姑风风火火地进来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石匠死了,累死了。
我稳定住心神后问她碑刻完了吗。大姑找了一些冷饭,边往嘴里扒拉边说刻完了,刻完的时候,石匠大笑三声,说战友们我来了,喷出一大口血,倒在石碑上。大姑说石匠几十年都没和人说过话了,说话时的嗓音像夜猫子。
大姑急慌慌地吃完饭,说她要去帮着往北山顶运石碑,全村人都去。不等我问为什么,大姑说,这是大伙的主意,都说要把石碑建在北山最高的山顶上,面向东北方向。
我疑惑地说,那么高的山,那么重的石碑,能弄到山顶上去吗。
大姑说,支书和大伙都说了,就是每天移一寸距离,也要把碑移到山顶上去。
大姑临出门时还说,先生回来了,他一听到消息,忽地从病床上跳下来,疯了似的赶来了,出门时鞋子都没穿。后来我听说,先生回城后,见到红石村人,就像野火见到草原一样,捉住便不放开,急惶惶地打听刻魂的事情(日久天长,红石村人把石匠刻军魂碑的事情简化成这两个字)。打听完后,总是哀叹说,我错了我错了,我害了石匠啊……
我在沉沉的迷惘中,忍受着麻木的心灵带来的巨大苦痛:遥望见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炮声隆隆,红旗漫卷山冈,在一面最大的红旗下,石匠手扶旗杆,目光坚毅,望向东北方向……
结语:这篇小说写于伊勒呼里山黑夜最长的那几天。下午四时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坐在孤寂的屋子里,惊惧地想,石匠的故事固然感人,可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它又能感动谁呢,谁又能被它感动呢,还不是很快就会湮灭在窗外那凝滞的黑色中。
——伊勒呼里山的冬夜呀,这么漫长,漫长得让人忘却还有春天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