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庾信《晚秋》)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杜甫《江村》)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温庭筠《商山早行》)
菰叶频花飞白鸟,一张红锦夕阳斜。(黄庭坚《和李才甫先辈快阁五首》)
独洗苍苔注云壑,悬飞白鹤绕青田。(汤显祖《石门泉》)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徐元杰《湖上》)
翻开中国文学史,到诗词的天地一走,这样的诗句,俯地皆拾,吟咏品赏,深深陶醉于这些美妙的画面时,你不能不羡慕古人居住生活的环境充满诗意。那种人鸟相亲的情境,让你眼羡,让你发自肺腑的喟叹。如今,它们远离了我们的目光、村庄和现代化的生活,一如描写它们的古典诗词,我们只能翻读,或领着我们的子孙一道吟哦了。
那个鸥飞莺啼的世界,离我们已十二分的遥远,宛如几个世纪前的梦。可我心里清楚,这个梦其实并不遥远,它还搁在我内心深处,成为我们这代人记忆里永恒的痛。
准确的说,也就是在三十多年前吧。这些消失的生灵,都曾在我童稚的眼眸里,耳轮旁,闭上眼睛,还能重温那些清晰的景象。
那时,我居住生活的村前,环抱着一湾水塘,塘边青荇油油,塘面菱碧荷香。每年春夏之交,入夜便能听到“咚——咚——”的叫声,响彻星空。长者告诉我们那是土龙在叫,并说土龙牙齿锋利,尾巴也利如钢刀,若抽到腿上,腿就被斩断了;这使我对土龙十分畏惧。天气暖和时,土龙趴在塘埂上睡觉,待人靠近,才缓缓地爬进水塘。可我们只敢远远地观望,从不敢接近。有时塘里鸭子突然嘎嘎大叫,并拍翅逃窜,我们不知何故,后来才知道那是鸭子在逃避土龙的猎食。
1974年,一场大水后,再也见不到土龙的踪影,我很纳闷。冬天抽干水塘,看见塘埂下有许多深深的洞穴,是土龙冬眠之所。后来我知道土龙书名叫“扬子鳄”,在地球上已生活了数百万年,被誉为“活化石”,已经濒临灭绝了。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鳄鱼湖即扬子鳄繁殖研究中心在安徽宣城夏渡建成,我有幸重睹了土龙久违的尊容,只是我再也不是免费的观众。那种入夏之夜,催我入眠的土龙叫声,已成绝响;土龙叫声的频率、调长、音高,还有我童年心中无法描述的感受,仿佛宣纸上的墨团一般模糊。
坐在老屋门前的青石凳上,一仰目,便能看见一只老鹰,盘旋在瓦蓝的苍穹里。每当老鹰从天空俯冲下来时,老鸡则咕咕作鸣,觅食的小鸡会迅速钻到老鸡翅膀下,而老鸡扬头伸颈,欲与老鹰一搏,保护它的幼雏。这是我儿时常见到的最精彩的节目。老鸡和老鹰就这么周旋、角逐,很多时候老鹰扑空,重回蓝天,寻找下一次攻击。老鹰迅雷不及掩耳的捕捉,常使雏鸡来不及躲避,被老鹰叼走。那悲壮而血腥的一幕,让我们闭目,心为之痉挛。入学后,我把更多的闲暇都揣进书包,背进学堂;把更多的目光都放进书本里,随那些文字、数字蠕动。等我再把茫然的目光投进村头的天空,再也找不到那盘旋的墨点,它一如我作业本里的错字,被橡皮擦得杳无踪迹了。当然,我不知道这灵动遒劲的一笔,这充满力量和野性的一笔,何以被擦得如此干净,而天空流泻的强烈阳光,仿佛一张刺眼的白纸。
每年冬天,阴云密布,寒风飕飕。忽然天边飘来一团浓云,待接近时,才知道那是鸦群。数百成千只乌鸦,在村头盘旋,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鸦群栖集田头时,好似新翻的黑黝黝的泥土。鸦群的聒噪之声,拍胸震耳。奶奶告诉我乌鸦噪飞是欲雪的征兆。听到此,我心里充满了窃喜,好象在乌鸦的翻飞里,大片的雪花飘落,一个银装玉砌的世界,在一夜的酣睡里,正在悄然到来。乌鸦在乡下大人的心里,总堆叠着不祥的压抑,而在孩子心中,宛如雪花的使者,总会受到孩子崇高的注目礼。
把目光从天空摘下来,秧苗般插到开春的水田里。伴着霏霏烟雨,农人忙碌的身影,正好与翻飞的白鹭撞个满怀,扑地一声掉在水中。而遗世独立的鹤,则把你的注意定格在秧苗的青韵中,有时又牵引到万里晴空,排云直上,变得无限渺远。牛背上的鹧鸪,让你好奇的顾盼,飞上跳下,还以绵长忧郁的叫声,把你的童心带进一个悲凄的传说。
至于梁间燕子的呢喃,老柳树上的蝉歌,深树荫里的鹂唱,土墙根下的虫吟,稻花香里的蛙鸣,水上萦绕的萤火,村头密集的蜻蜓,由春而夏,由夏至秋,恰如灵动的笔画,写成乡村生机勃勃的文字。而它们的音符,宛如一个多声部的合唱,在乡村自然的舞台上,构成一部辉煌的交响。我用金色童年作代价,购了一张入场券,作了一回懵懂的看客。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一场多么珍贵的演出,且一生只能看一次的演出。
入秋,西风飒飒,大雁高翔。碧蓝天幕上,不断变换的雁阵,驮着我的目光,在夕光渐淡、暮霭渐浓的天边穿梭。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转牛。薄霜洒遍田畴,满塘滚涌轻烟。举目望去,村外狭长的水塘里,铺满大雁,往来嬉戏,怡然而乐。我兴奋得大叫,看,野鸭子!野鸭子到我们村落户了。
消息迅速传开,有人便动了心思,商量着打野鸭子的事。那时,我村有一杆土枪,持枪的青年,将枪里灌满火药,匍匐到水塘边的塘埂上,瞄准塘里嬉戏的雁群,一声枪响,大雁腾空而起。然而大雁并没有远飞,而是在水塘上方的天空哀鸣,久久不去。后来我知道大雁有一个习性,就是设法营救自己的伙伴,哪怕是尸体,也要找机会衔走。
那清澈的水塘,仿佛是一个危险的陷阱,一个令大雁伤心的地方。从此大雁飞鸣而过,不再栖息这口水塘。当初令我们心跳为之加快、呼吸为之急促、舌头为之欢呼的一枪,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的可鄙。那一枪无疑是一声宣判,一个永远的句点,打在水塘与雁影之间,触目惊心。
哎,短短几年,土龙灭绝,老鹰匿迹,乌鸦遁影,白鹤无觅,大雁不回。待我们清醒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这一切都源于环境的严重破坏,而穷根究底,首恶正是我们人类自己。
故乡这本曾经十分生态的大书,已被撕破和污损,无法再看到昔日和谐的画面。满村庄几棵低矮的树荫里,再也听不到黄莺的婉曲,百灵的歌唱,燕子的呢喃;也听不到杜宇的哀吟,雁哨的尖脆,老鹰的唳鸣,甚至乌鸦苍凉的聒噪。昔日百鸟齐喧的交响,也只剩下麻雀单调的叽喳了。
回到乡下,你再找不到躲雨的屋檐,纳凉的场院,游泳的小河,谈心的巷口,栓牛的木桩,昵你的小狗,驮你的水牛,采莲的小船,摇晃的木桥。悠悠晚风里,你听不到呜呜的牧笛;月光如水的窗下,你听不到铮铮的古琴……一切都变得现代,变得城市,乡村仿佛被注射了大量的雄性激素,由过去的贞淑腼腆,一下子变得满面虬髯,张飞、李逵般爷们起来。抑或遭到阉割,泰国人妖般靓丽起来。
一幢幢耸起的小楼里,电视剧主题曲破门而出,各种流行歌曲也铺天盖地。村民们不再关心脚下的土地,身边的稻禾,也不再稻花香里谈丰年。远方都市里的网吧、舞吧、酒吧、茶吧,这些乡村祖祖辈辈的异类,而今正在成为村民们背井离乡的理由。
我常想,倘若在现代生活条件下,我们还拥有三十多年前的生态,这该是怎样诗意的栖居,诗意的生活!为什么造物主在给了我们物质的富裕时,却又让我们精神寡薄?在让我们拥有更多满足时,又让我们内心失落,塞满无奈的牵挂?
回到故乡,站在大雁飞走的地方,我感到斑斓的生活,忽然苍白起来。那是一片白光,覆盖着我精神的家园,令我莫名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