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这是我较早背诵的唐诗之一。后来我迷上书法,这首诗,又曾是我钟爱的摹本。滁州也如一位熟识的故人,踩着唐诗的韵律和今人草书飞动的节奏,行云流水般走进我的心中。但印象模糊,零散,捉摸不定,潜意识中滁州作为一个渡口,随上马河流淌在我记忆的河床里。
告别桃李门墙,走上青色杏坛。因为教材里有欧阳修《醉翁亭记》,一句“环滁皆山也”,遂将一个群山环抱的滁城搁在我心头,满记忆里突兀的都是“翼然而临于泉上”的醉翁亭和“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的欧阳太守的影子。那时,我的注意力都投在了欧阳修多舛的命途上,我为古之大才,遭此厄运愤然不平,内心里跌宕着一股冲天之气。
我的记忆,开始不请之请,循着史脉,钻进典籍,在欧阳公的门庭徘徊。幽冥之中,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敲击时光的键盘,一行行文字跳动在我的眼帘: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水)人。四岁而孤,其母以荻画沙,教其识字。修勤奋苦读,敏悟过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中进士,从此登上仕途,担任谏官等职,官至枢密副史、参知政事。修为人正直敢言,早年支持范仲淹变法,数次遭贬。晚年,曾上书指陈“青苗法”之弊,与王安石政见相左,力求辞官。修卒于六十六岁,谥号文忠。
单调、干巴的文字,并不足以烘托欧阳修高山仰止的形象。我知道欧阳修是北宋文坛的领袖,他大力奖掖后进,苏氏兄弟、曾巩等散文大家无不出其门下。他与文友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相与努力,扫荡了西昆派绮靡、晦涩的文风。欧阳修还与宋祁合修了《新唐书》,自撰了《新五代史》。欧阳修还是诗词的行家里手。他的《戏答元珍》,早已脍炙人口。他的《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连用三个“深”字,可谓运笔不凡。下阕“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更是层深婉曲。清毛先舒先生评论说:“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至于他的《秋声赋》,早年读师范时,老师上峻青《秋色赋》,把两赋放在一起比较,认为欧阳公赋消极,峻青赋积极。我颇不以为然,以为这是在拿前辈开涮,是在贬低前辈。峻青虽是当代著名散文家,但属于哪个等量级,怎可与大师同台较艺?我觉得这有相声《关公战秦琼》之滑稽。倘若峻青先生知道,也不会赞成我们文选老师这样比较。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序》中有“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李贽,记事似司马迁”的赞语;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中称赞他的散文“豪健俊伟”。一言以蔽之,我最为赏识他的《与高司谏书》。他从历史上层层剖析高若讷之为人,言“十有四年而三疑之”,由疑而信,直斥高若讷为“君子之贼”,剥蕉诛心,入骨三分,口诛笔伐,严于斧钺。后欧阳修获罪贬为夷陵令,他在赴任途中,写信给尹师鲁曰:“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无异。”其义无返顾之精神,可昭日月。难怪黄庭坚读此文后,写下“折冲万里”四字,抒发自己的感慨。
欧阳修此次上书,让我看到了太史公当年为李陵辩诬的遗风,白居易上书“急请捕贼,以雪国耻”的亮节。1036年,范仲淹因新政得罪权相吕夷简,被贬邓州。余安道辩白被贬,尹师鲁声援待罪,权奸之势,固若金汤。范蚍蜉撼树,碰破己头,活该倒霉;余、尹不识时务,犯驴脾气,活该挨鞭。若在今日**,不落井下石,已算是高尚辈了,谁还傻蛋,去触霉头?可三十而立、血气方刚的欧阳修,偏要去趟这潭浑水,最后不落汤鸡才怪呢!但在我看来,他是浊水里冲天的凤凰,带着征战的疲惫,飞向夷陵,他人生的第二棵梧桐。虽残雪压枝,冻雷惊笋,但“曾为洛阳花下客”的欧阳修,是能“野芳虽晚不须嗟”的。
你看,说到现在,我的目光还在欧阳公身上。因为在我心中,欧阳修之与滁州,那是钻石之与脖项,灯盏之与殿堂,一旦放在滁州,滁州就会身价倍增,大放异彩。可惜此时滁州还没有这样的福分,滁州在1036年,注定还要忍受十年的黯淡。
后来,我翻检史料,知道司马睿曾在此地避乱,做皇帝后,将此山改为琅琊山。琅琊山有“雪鸿洞”,当年刘邦兵败项羽,遇樵夫引路,由此洞逃生。赵匡胤也曾在滁州奇袭清流关,智斩皇甫晖,活捉姚凤。而法琛和尚,在琅琊筑宝应寺,引来香火信客,敲响钟鼓馀罄。但这一切,似乎还只是一篇散文的素材,堆放在滁州的纸页上,没有立意。还在静静地等待大家来慧眼识珠,大手笔来画龙点睛,而此人就是欧阳修。而他还在迂回曲折,宛如一部辉煌乐曲的前奏,一篇诗赋的序言,正姗姗奔主曲、主题而来。
宋仁宗七年(1047年),欧阳修再度仕途受挫,被赶出馆阁,赶出京城,风尘仆仆朝滁州赶来。不过这回,欧阳公不是怒斥奸佞,获罪遭贬,他没有为滁州带来这分荣耀和自豪,而是背着“伤风化”的莫须有的罪名,即令今人饭前酒后谈起来眉飞色舞,说起来唾沫横飞的“**新闻”。这真让欧阳公无奈和蒙羞。滁州消息灵通人士,叽叽查查,指指点点,一时街长闾短,颇让人嚼了一番舌头。我想这恐怕是欧阳修贬到滁州后,那样心情郁闷,寄情山水,那样倍感疲惫、苍老、孤寂的主要原因吧。好在人民是水,只要你愿意把自己放进去,你就是得水之鱼;人民是林,只要你愿意飞进去,你就是脱笼之鸟。欧阳公可能是悟透了这一点,政务之余,他放下太守架子,与民山肴野蔌,觥筹交错,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形从影随。官与民的和谐,是今天那些喜作“亲民秀”的官员学不来的。他们平时也觥筹交错,但那纯粹是出于**应酬。到了年节才发慈悲,想到了贫困户、下岗职工,然后去“人文关怀”一番;让那些窘于困苦者,手捧慰问金,感激涕零一番;新闻媒体记者去抢镜头一番。事过境迁,也就风流云散了。
一任届满,欧阳公离任,滁州市民载途相送,不忍为别。欧阳修满含热泪,赋诗辞别父老:
春光明媚柳青青,花前酌酒送我行。
就像往常一样醉,弦管莫奏别离声。
直到十多年后,欧阳修结束了被贬生涯,返回朝中,还收到滁民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对白兔。欧阳修兴奋之极,邀请梅尧臣、王安石前来,大家对兔吟诗。这在今人看来,当属不解风尘之举,老年痴呆一列。
今之官员,届满离任,若是降级,则凄然而别,大有怕丢面子,不声不响,灰溜溜而去。若是平调,则此单位几辆车,彼单位几辆车,仿佛迎嫁,或移交财物,将人送到,一场酒宴,酩酊而散。若是高升,那些马屁精们则精心安排,拉来各单位负责人,组成送行队伍,沿路燃炮,送其上任。一切都官接官送,车来车往,而任地百姓,要么是冷眼看客,要么被其气势吓退,或插不上当。这与过去封建官吏赴任时,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旌旗蔽日,仪仗游蛇,实质无异,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据传欧阳修在馆阁时,吕夷简居心不善,勾结钱勰诬陷欧阳修与外甥女有暧昧关系,并上奏皇上要求查办。而证据就是欧阳修的一首词,词曰: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其时修妹死了丈夫,生活无所依靠,携孤女投奔修门,而孤女只有七岁。皇帝竟听信谗言,将修革职交开封尹审理。虽罪在无名,还是被流放外地,修真是有口莫辩。
欧阳修背着“风流案”而来,并没有带着风流逸闻而去,而是留下了斐然政绩。这使我想到与他同时代的范仲淹,一生四贬,每贬一地,都政通一方;苏轼一生三贬,每贬一地,都造福一方。而今有些官员,却是每官一地,则风流一方;更有甚者,每官一地,贻害一方。虽然这只是少数,但不能不让人想到我们干部任职制度中的某些失误。
行文至此,你也许会骂我,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是的,就传统印象观而言,给这篇文章戴上这顶帽子,不为冤枉。但我所言印象非你之所想印象也。否则,我就不用劳笔爬格子,再劳手指跳键盘舞,更不用牺牲大量脑细胞,让你读我的滁州印象了。我会扛上摄影机,到滁城一走,给滁城来个“全家福”或“写真集”什么的。这样滁城高楼几座,大街几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特色型商场,示范居民小区,风味小吃摊点,你都能一一御览了。
人言,地以人传,人以文传,人杰地灵。可见人是城的神韵,是城得以扬名的内核,也是一座城市能真正吸引人打动人,留给人难忘印象之所在,正像一个人的气质和精神。因此,我每到一城,并不热衷于它建筑的美仑美奂,经济的繁荣昌盛,人们衣饰的时髦新潮,而是关注它的文化底蕴。为此我很鄙视那些一上网,就问青春几何,在那上班,月薪多少,家庭是否幸福一类无聊的问题;也最反感动辄要求对方视频的冒昧,更讨厌聊几次后,就约见面的浅薄。人之交,应贵在神之相融,心之感应,情之共鸣。
迁人于物,我更注重从文化素养方面,去认识一座城市,去为一座城市画像。这也是我与滁州只有两次擦肩,并未真正谋面,更谈不上熟悉,却奢言滁州印象的缘由。滁城之与我,是城中知己,而欧阳修是漫漫岁月里一根彩绳,月老手中的那一种,让我情系于斯,并为滁州纵笔一吟。
感谢滁城,留给我仙姿绰约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