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名不经传的湖泊,储水量却很大,据说是西湖的三倍。这,亦是个太平凡的湖泊,平凡得不曾有一丁点的传说,让她具有一丝人文底蕴。在崇尚天然回归原始的年代,它更是无法合上潮流的韵脚,它的身份证上,永远镌刻着“人工”的深痕。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是土得如此的掉渣,不容一点旷远诗意的遐想。它,静卧于离市区不远的龙泉山东麓,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来历没有故事的湖泊,一个完工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比我还要年轻的人工湖——三岔湖。
虽然近在咫只,却从未动过要去游览玩耍的念想。或许,太近的风景,撩拨不起我游玩的兴致。或许,没有厚重的历史涂抹一笔沧桑,这样的景致终会了无生趣。更或许,心里是期盼天然的本真,隐隐拒绝着人工的刻意雕琢。以至于,当所有的人都兴致盎然地做着准备之时,我却在一旁嗤之以鼻。
但是,当飞奔的汽车,没有按照惯例驶向人声嘈杂的平庸景点,而是怯怯地拐进了一条凹凸不平狭窄泥泞的乡村小路之时,当闭目假寐的我,突然被一阵颠簸弹起,恼怒地睁开双眼正欲发点阙词之际,居然,我就这么轻易地被周围的景色惊住了!安静地趴在车窗边,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贪婪地将窗外的风景尽收眼底。虽然是冬天,但是,目所能及的地方,竟是一垄垄碧绿的菜畦,以及那菜畦的远处,一汪水天相接波澜不惊的湖泊。
我该怎样用这支笨拙的笔,来妥贴地描述这方安详宁静之地啊?似乎,词穷意乏的我,已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了。
盈满于眼眸的,全是一派生机葱郁的世界。绿得喜人的油菜和白菜,挤挤挨挨地簇拥在红泥地里,尽情吮吸着没有尾气污染的清新空气。仅容一人通过的田间小路上,齐膝高的荒草虽然已呈现一片枯槁的黄,却丝毫不影响它们在冬天的田野里无忧无虑地蹁跹舞蹈。与荒草相伴的,还有几棵疏疏拉拉的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苍穹,枝桠上残留着几片枯黄的不肯离枝的树叶,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树,为了等待我们的到来而精心储存的书签?再远处,便是烟波浩渺的湖泊。没有风的扰乱,满湖的水平静得如未曾打磨的铜镜,那些树们便侧着身在镜中照个苗条的影。虽已近中午,但是,湖面上仍然氤氲着一层未曾散去的淡淡白雾。远处横亘着的岛屿,以及岛上丛生的树林灌木,犹如淡墨在生宣上轻轻勾勒几笔,然后缓缓晕染开去的山水画。就着笔上残存的墨,再醮两滴清水,轻抬皓腕,一笔勾过,又成就了它们映在水中更为浅淡的倒影。没有浓墨重彩的潋滟波光,有的只是铺着浅浅白银的湖光水色,让人疑惑是哪位仙女不小心遗失在人间的白绢手帕。不时有农家小院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与农家小院一起闪过的,还有院前几株枝叶茂密的桔子树。树上密密匝匝地结着一个个红彤彤肥嘟嘟的桔子,仿若是悬挂在枝上叶间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这盏盏红艳艳的灯笼,为宁静淡墨的乡村平添了一抹绚丽的鲜色。
这般宁静恬淡的乡村美景图,慑得我还没有来得及喘过气时,汽车已在一条无法再继续通过的机耕小道前停稳了。大家欢快地跳下车,拎上大包小包的烧烤必备品,跟随着前来迎接我们的朋友的父亲,钻进了一户农家小院。
我没有去凑他们的热闹,而是独自站在了院墙外松软的泥土上,用一双看惯尘烟的眼,将这里的一切细细打量。
矮矮的院墙由黄泥垒就,透过敞开的院门,里面简陋的房屋尽收眼底。原木穿梁,泥坯筑墙,黛瓦盖顶,正对院门的是堂屋,穿过堂屋应该是卧房吧?左边以前应该是做猪圈用的,现在高高地堆放着干燥的柴禾,右边是厨房,没有门,一眼便能看见泥糊的土灶,灶上架着一口大大的铁锅。看着这样熟悉的土灶,我的眼眶倏然湿润,以前外婆住老屋时的土灶,与它一模一样。为了不在这一大群人面前失态,我连忙掉转了视线。院墙外,有两三株广柑树,树上悬挂着拳头大小的广柑。最为神奇的是,有一棵树竟然是把桔子的枝桠嫁接到广柑树上,于是,整棵树上,既结着鲜红的桔子,亦结着橘黄的广柑,映衬于绿色的树叶间,煞是好看。植物的生命力,真的是我们无法轻视无法想像的顽强,一条被折断了的枝桠,居然能依附在另一棵树上,不仅存活,还要开花结果。想想,我们平日里遭遇的那些所谓的挫折,在它面前,显得多么地小菜一碟啊。
院墙的左边有一条人为踩出的小径,一直蜿蜒至湖边,小径的右边是一片蓊郁的柚子林,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柚子。小院的后面,是一片斜斜的小山坡,也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柚子树。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柚子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深深地吸一口气,把这缕缕清香全部吸入我的肺腑,融入我的血脉,涤尽附在毛孔中的每一粒尘灰,瞬时顿感神清气爽,周身无限舒畅。两个农妇蹲在院墙外的空地上,正在神态自若地折断一些松树的枝,估计是用来做柴火吧。她们的腿上垫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只见她们将松枝横放在膝盖上,两手一掰,“咔嚓”一声,松枝就轻松地断成两截。不远处,那满池的湖水,在淡烟轻笼的雾气中,似乎已按捺不住渴盼的心情,向我频频招手。我急急地从她们身边经过,不想却撞到了其中一位大婶,她站起来欠了欠身,还没容我致歉,脸上便写满了纯朴和真诚地问我,是否挡住了我的路。我窘得连连摆手,直说没有。
湖!这是怎样一潭寂静的湖!风,不曾来袭,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的波纹。水鸟似乎也不愿鲁莽地掠过这片天空,唯恐惊扰了她处子般的纯真和安静。头顶的太阳,终于拨开了阴郁的云层,但是无力穿透寒冷的气流,只是投一个苍白的身影于水中。没有雕花画舫,只有两艘简易的小铁船寂寞地横在湖畔,岸边的枯草和水中蔓生的水草温情地缠绕在它们的身旁。桨是固定在船舷边的,其中一艘小船上的两只桨横着连成一线,上面晾晒着一件谁的大红毛衣?背景绿树修竹,岸边枯草摇曳,水中萍叶泛绿,这件大红毛衣,正如画龙点睛的一笔,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湖面的寂静,这个世界在它的装饰下,亦鲜活和生动起来了。不禁暗自思忖,这船的主人,是不是在等待一场久违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然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独坐孤舟钓一池的禅意?我久久地伫立湖畔,我知道,此刻,我的心境,已抵达了一场无人所及的宁静和淡然。
串串欢快的尖叫声,嘻笑声,打断了我神游的思绪,也终是惊忧了一湖的宁静。两个顽劣的小孩,把这方天地当成了他们不事稼穑只问收获的乐园,“咕咚”一声,一个鲜澄的柚子被投入了湖中,竟未沉底,倒是如萍般飘浮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水草在波光中袅娜,白色的太阳亦随着水波上下起伏。几个妖娆的女子,一番换装打扮后,在快门的“咔嚓”声中,或故做天真斜倚柚树,或手脚僵硬摆弄双浆。无法融入他们的热闹中去,心里不禁突生悲凉,我就如身旁这枝横逸的芦苇,在一片天光水色中,呈现苍白的凋枯。
院坝里飘出的阵阵烧烤香味,轻易地诱惑了这帮玩得饥肠辘辘的家伙。干净宽敞的小院里,冬日的太阳终于有了些微的温度,洒下几点暖和的阳光赐予我们。一边吃着烧烤,一边与朋友的父母攀谈起来。方知,朋友的父母本在城里有一处舒适的住房,但是一生酷爱钓鱼的伯父,抛弃了城里方便优越的生活,选择在此僻静之处租住农户的瓦房。闲来无事,独坐湖畔享受垂钓之乐,抑或是种种蔬菜,修剪果树的枝条,怡然自得,其乐融融。伯母插上一句,说她对钓鱼倒无兴趣,都是为了陪着伯父。话落时,她的脸上浮现的是安详平静的神态,没有丝毫的埋怨和责备之意。我不禁对这对老夫妻刮目相看。彼此相爱的人,能为对方放弃世俗的物质享受,耐住寂寞枯守清寒,他们的内心,该是多么的平静如砥啊,又该是多么的丰富和斑斓啊!
坐在慵懒的阳光下,嗅一缕悠悠的柚香,我无法控制自己浮想联翩的心。和我爱的人,结庐于此,每日荷锄田间,垂钓湖畔,抑或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点一盏如豆的油灯,磨墨添香,吟诗作画。任光阴流逝,岁月蹉跎。没有俗世的喧嚣和吵闹,远离难估的算计和倾轧。生命,从此滑向一潭宁静澹然的湖泊。纯净的湖水,涤净蛰伏于灵魂深处的贪欲和杂念。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但是,我却是如此清醒地知道,红尘中的人,最终会回到世俗中去。这样的生活,终归不属于现在的我所能拥有的。尽管,我是多么的不舍,尽管,我又是多么的留恋,但是,仍旧会在这个冬日的下午,怆然地挥一挥手,告别这里的一切。美丽的风景啊,就与那美丽的爱情一样,都是如此地可遇而不可求。既然宿命已经安排了错过,又何必去奢求一方不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如,怀着深深的眷恋,就此告别,小心地珍藏一份美好,于心里最柔软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