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的新疆大地上,从北部遥远的阿尔泰山到蜿蜒逶迤至东西部的天山,在那些草原最美丽的深处,无不闪耀着哈萨克牧民的身影。游牧人的快乐和忧伤在他们生活栖息的草原上生长着、歌唱着。这样的草原柔软而又广阔,孕育着伟大的歌手和灿烂的游牧史诗。
夏季的牧场葱郁凉爽,当最后一缕炊烟散尽在夕阳的余晖中时,酒足饭饱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谈笑风生地汇聚到牧场一角。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涌入眼帘时,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都会让阿肯精神一振,比饭前饮的美酒还醇美,而眼前的对手更让自己豪气顿生。
“阿肯”是哈萨克语的音译,意指民间优秀诗人和歌手,是我国哈萨克族民众对来自他们中间的游唱诗人的一种尊称。每年盛夏季节,各地选出知识渊博、才思敏捷、能弹会唱、出口成章的优秀阿肯会聚一堂,举行盛大的阿肯弹唱会,以庆祝一年游牧后的相会。在哈萨克族有句谚语:“阿肯是世界上的夜莺,冬不拉手是人间的骏马。”阿肯是诗歌的创作者、演唱者、传播者。草原上,阿肯的歌声,是哈萨克族人的口头长诗;蓝天下,阿肯的歌声,传达着哈萨克族人最真挚的情感。这类弹唱,使阿肯得到了生命的张扬,成为哈萨克族精神世界的依靠。
阿肯是哈萨克族活着的历史字典。一代一代的薪火相传,让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各种信息在阿肯身上得到了复制,阿肯作为载体几乎发挥了等同于历史文本的作用,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阿肯把过去的历史、传说以及民间文学都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使其得以流传,他们记忆和记录着民族的历史和文化。
哈萨克族的阿肯口头对唱,被称为阿依特斯,俗称为阿肯弹唱。阿依特斯大致分两类:一是称习俗对唱,又称传统对唱;二是阿肯的正规对唱。
在古代民间,阿肯艺人除在大型聚会上对唱之外,还有一个习俗就是两位阿肯一见面就对唱,百姓中有诗歌爱好的也都可以进行对唱,甚至一家人也不例外,如公公和儿媳妇、父与子、哥哥与妹妹对唱,只要对唱中言词有理就可以了。有的阿肯为了找对唱者进行赛歌,不惜远道而来,能连续唱一天一夜,甚至更长。
有关阿肯的来历,在草原上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很早以前,在哈萨克草原上,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她唱起歌来,连天上飞的百灵鸟也得收住翅膀停下来听听。每一天,姑娘坐在自家门前,弹着冬不拉,唱着自己情人喜欢的歌曲。过了一段时间 ,邻近乡的一个富人被这娓娓动听的歌曲吸引住了。他看到姑娘如花似玉的面容后,更是眼前一亮,一见钟情了。他就派随从到姑娘家去说亲,虽然遭到了姑娘的反对,但他强迫姑娘家订了婚约。婚期逼近,姑娘用悲哀的歌声、凄惨的琴音、锐利的言语哭诉自己的命运,使草原上听到的人都感到心碎。就在姑娘哭声欲绝的时候,远方飞来了一匹白骏马,把姑娘带上飞走了。据说,这匹白马就是姑娘的心上人——一位英俊的小伙子转世而来的。
从此,乡亲们知道了用歌声和琴音与命运对唱,就有改变命运的可能。随之,也就开始出现了阿肯。只要遇到大事喜事,哈萨克族牧民就聚集在草原上,互相进行对唱,辨别是非,衡量高低,比较强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阿肯弹唱就这样成为习俗延续下来了。
阿肯弹唱是哈萨克草原上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每逢节日喜庆、婚嫁礼仪都要举行隆重的阿肯弹唱。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阿肯弹唱作为一种民俗风情,成为旅游的主要内容之一。牧民们把对唱中取胜的阿肯与骏马、英雄相提并论。但对失败者也不轻视,称誉他们是“敢于搏击风雨的雄鹰”、“敢进沙漠的骆驼”,给予热情鼓励。
在哈萨克民间流传的两位著名男女阿肯的对唱较量,至今还为各个部落所津津乐道。他们是来自阿尔根部落的男阿肯比尔坚和来自乃曼的女阿肯莎拉。
比尔坚这样唱道:“莎拉阿肯为什么不敢出来,/迎着我像孔雀一般地飞翔。/是雄鹰就会展翅飞向远方,/是骏马就应该战死在沙场。/我是中玉兹部的知名阿肯,/曾和无数有名的歌手较量。/让我来亲**杀你的傲气,/跑得再快,也要把你追上……”
而莎拉则回应:“比尔坚,你的平安与我无关,/刚一开口,就显得这般愚蠢。/哪里有女性会主动去找男性,/可见你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要记住,是亚当先去找夏娃,/你难道连这个典故都搞不清。/原以为你是阿尔根部落的才子,/现在看起来你也是虚有其名。/我是那乃蛮部落的一把利剑,/正好在等着要砍断你的脖颈。/只要用语言的鞭梢轻轻抽打,/你身上就要扬起一股股灰尘……”
两位阿肯的对唱针锋相对、幽默风趣。可以看出,阿肯的主要才华和能力表现在即兴创作上,他们一般能够触景生情、出口成章。除了在平日生产和生活中的即兴弹唱,阿肯的重要活动是参加牧民聚会时的对唱。这种对唱高潮迭起、相持不下,有时通宵不息。
在现如今的伊犁、阿勒泰地区还一直保持着阿肯弹唱的文化传统,比如富蕴县和青河县目前的阿肯弹唱会每年举办一届,至今已经到第16届;塔城地区的额敏县更多,已经到第23届了。随着生产生活方式的逐步改变,以及定居政策的实施,现在的阿肯也把关注的目光放在了现实生活,可谓“与时俱进”。富蕴县的阿肯们组成阿肯弹唱唱词编写组,把中央各项惠民政策,特别是加快发展、改善民生的具体措施等编写成弹唱歌词,赋予了很强的时代气息。他们歌唱改革开放使他们牛羊满山,歌唱数不胜数的畜牧产品丰富了市场,歌唱劳动致富使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使政策宣传融于现实生活中,增加了宣传的鲜活性和感召力。阿肯们身着盛装弹起冬不拉、尽显歌喉。他们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将国家的惠民政策传达给农牧民群众。
如:“现在的娃娃好幸福/与城里的孩子没两样/十二年教育全免费/像茁壮的雏鹰展翅翱翔……”
“大伙儿赶上了好光景/种地养畜有补贴/黑加仑一亩就给三百元/一座大棚补贴一万五/合作医疗就是好/住院报销比例高/乡村都有卫生所/看病就在家门口……”
“定居兴牧好处多/一家补助五万元/盖好棚圈住新居/全村走上小康路/要想到矿上去打工/县里办了培训班……”
还有一些歌颂家乡的,如塔城的阿肯创作的《库鲁斯台草原》:“库鲁斯台,我美丽富饶的故乡/这里有丰富的宝藏迷人的风光/先辈们一代代播下忠诚和梦想/丰收的歌儿伴随着轻风在飘扬/美丽的库鲁斯台,我可爱的故乡/库鲁斯台,我美丽富饶的故乡/清澈的河水滋润着无穷的希望/空气纯净清爽野花烂漫开放/你是边疆的绿洲人间的天堂/美丽的库鲁斯台,我可爱的故乡/各民族人民奋发图强/共同建设我们可爱的家乡。”
应该说,每个时代都在造就着自己的阿肯。在每个乡村,任何人只要有诗歌的天赋,爱好创作和演唱、吟诵,都可以给他提供习艺的场所。这里没有性别之分、年龄差异、知识高低、门第之见,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所有的人可以同台竞技,一决雌雄。初出茅庐的后生可以向须发斑白的老者挑战,名将败在后起之秀手下的例子也时有发生。赛场上,听众既是欣赏者,也是评议者。对唱中,不仅锤炼了阿肯的艺术才华,同时也培养了其思想修养和道德情操。参加一次对唱,对于任何一个阿肯都是一次智慧和应变能力的考验。历史上许多著名的阿肯,都是从大大小小的阿依特斯盛会上走过来的。他们的名字是:唐加勒克、硕克帕尔、额尔斯江、艾塞特、比尔江、萨拉、苏方拜、江布尔……哈萨克族历史上曾经有过众多英雄人物和可汗,他们生前曾叱咤风云、闻名遐迩,却随着岁月流逝而日渐模糊。但这些著名的阿肯和他们的智慧,以及他们脍炙人口的诗句却永远留在了广大的草原和牧民的心中。
阿肯弹唱目前定名为阿依特斯,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阿肯的对唱已经突破了简单的歌唱,而完全是即兴式的发挥和较量,融诗歌歌唱为一体。阿依特斯内容广泛,有神话、故事、诗歌、民歌、谚语、格言等,这些作品经过一代代阿肯们的口头吟唱传承积累下来,并形成了哈萨克族丰富的口头文学。阿依特斯的产生和其生活环境、游牧传统、民族心理是分不开的。地域、气候、传统、生活方式的持久如一也使阿依特斯在草原上历经千年没有消失,牢牢继承在族群里,成为哈萨克族的集体财富。阿肯们是诗歌的创作者、演唱者和传播者,无论是婚丧嫁娶、宗教典礼、生活习俗等都有一套比较完整的传统演唱。这些诗歌对民族发展史、民族关系史和宗教史的研究都有很重要的价值。同时,它们又是研究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的重要资料。
哈萨克人历来有把本民族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人物、生活习俗、宗教哲理、兴趣爱好、喜怒哀乐和男女之情等编成诗词,填入某种特定的歌调演唱以相互交流的风习。它有可能与古代先民们日常生活中的这种以歌代言的谈话、对唱及原始宗教有关的各种习俗和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无疑给我们一种强烈的喻示:有关游牧民族的历史和民歌其实密不可分。民歌是传承民族历史文化的一种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简单明了,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自由奔放。当然,这也和他们的游牧方式息息相关,也造就出了他们天性乐观、自在、通达的性格。18世纪俄国学者毕秋林曾记述:“公元6世纪的突厥人将民歌相互对立、轮流歌唱……”9至10世纪的爱情长诗《阔孜情郎与巴艳美人》《吉别克姑娘》中都有阿依特斯的描述,可见那时候已经有了“阿依特斯”这种对唱形式。
古时候,阿依特斯有时出现在大型节庆集会,有时出现在普通的婚礼场合,由阿肯们相互寻找对手进行对唱比赛,切磋技艺。历史上的哈萨克民族由于游牧生活特性,居住较为分散,歌手只有利用人们参加婚礼以及其他聚会的机会,通过对唱形式相互提出问题,用诗歌即兴作答,向人们传授知识或表达某种观点,所以,歌手的这种传播知识的方式堪称是流动的学校。哪里聚会哪里就是开门的学校,就是传播知识的殿堂。
现当代,定居生活的开始,让千年的游牧生活正逐步走向现代生活。定居村不断出现在草原上,文化生态包括阿依特斯也在面临着新的转型。过去口口相传的阿依特斯传统也在经历着多元的传承渠道。教育传承就是这样出现在校园里的。目前,伊犁师范学院已经尝试着通过大学举办“阿肯班”,培养新一代的阿肯。已经毕业的年轻阿肯,除了和老阿肯一样能说会道外,还接受了现代文化的熏陶和滋养,这也可视作一个新的培养路径。
众所周知,在人类文明史上,有许多重要的口传的叙事长诗,如希腊人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的传说》、印度人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蒙古人的《江格尔》、柯尔克孜人的《玛纳斯》,以及哈萨克人的《英雄塔尔根》和《霍布兰德》……口头传承迄今为止仍然是一个十分活跃的、有生命力的传统。人们采用众多的叙事形式与类型,重新讲述古老的故事,转述个人的亲历事件,传播客观知识,评判人间是非。口头传统为人们的经验和日常知识、地方性的历史事件、传闻、幽默的智慧、道德评判和艺术趣味提供了有效的表达方式。游牧人的后代们不仅认识了这些作品的重要价值,而且从中汲取营养,将之捧为佳作,更成为他们族群的精神凝聚力。哈萨克民族以口头形式发展起来的阿依特斯如果放在这个行列中,同样毫不逊色,如同一个天空里闪烁的明星,彼此照耀,辉映成趣。
草原民族自古以来在草原的世界驰骋游牧,“诗歌和骏马是哈萨克人的两个翅膀”的说法,生动说明了草原民族的文化属性。汉族以二十四史为代表,向全人类展示了农耕文明时代记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作为游牧人的哈萨克族则清晰地用阿依特斯传递着游牧文明的样式,把口传心授的草原游牧文化向历史做了另一种表达,这就是活态的口传心授的原生态记忆。阿依特斯作为哈萨克族世代的文化记忆,让一个古老民族到今天依旧鲜活地展示着自己的民族基因和游牧文化的魅力。
其实,纵观人类文明,应该说,任何一个民族在寻找自己的根时,不外乎口传心授和文献。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草原民族和农耕民族各自的特点。口耳相传的阿依特斯,在哈萨克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中,既是一种娱乐方式,为家庭聚会、群众聚会增添喜庆、欢乐的气氛,也是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形式。他们从各种题材的叙事长诗中,了解本民族的历史、文化、风俗、礼仪等。所以,“汉族把历史写在了书中,哈萨克族把历史写在了阿肯的嘴上”。两种文化样式在这里成为一种有趣的对比。
从游牧文化的角度看,在游牧生活和生产中,游牧人顽强保持了古老的民歌、史诗、舞蹈以及古老的手工技艺传统等,形成了灿烂的游牧文化符号,和中原文明所创造的农耕文化共同构成了辉煌的中华文明,显示了多元一体的巨大魅力。
哈萨克族是一个诗歌的族群。哈萨克族思想家、诗人阿拜曾说: “敞开人生大门合乎你的是约令(诗歌),掀开大地怀抱让你长眠安宁的还是约令(诗歌)。”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哈萨克族那样全民热衷于阿依特斯。阿肯在事实上已成为游牧在天山南北大草原上哈萨克族的灵魂吟唱者,而阿依特斯就是灵魂吟唱者的思想和创作记录,用无字文本把哈萨克族的生活和历史用悠扬的歌声镌刻起来,代代相传,记忆着每一代人的历程。正如哈萨克族的一句俗语:“阿肯活不到千岁,他的歌声却能流传千年。”
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对于西部的许多民族来说,当今真是一个奇特而又令人振奋万分的时代。 阿依特斯同西方后现代的文化流行并存,游牧的传迅方式同因特网并存。这是现实生活对‘文化转型’所做的最生动具体的注释”。 毫无疑问,阿依特斯是哈萨克族的民族瑰宝,也是全面反映哈萨克人民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因此,阿依特斯也毫无疑问地同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一起被列入中国首批518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阿依特斯是体现哈萨克族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标识,是哈萨克族民族精神气质的符号,也是哈萨克民族、族群的文化生命密码,这种文化基因的存在与否可以宣判一个民族在精神上的消亡或坚挺。今天回眸我们身边的一切文化遗产的时候,我们既感叹于世事沧桑、岁月流转的沧海桑田,又惊叹于祖先们独具匠心的创造。经过了无数岁月的浸润,它们仿佛服用了瑶池的仙人草,在民间得以长生不死、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