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年轻的时候,想去一个地方,背了包就走。这个故事我本不信,肥肥胖胖的大刘原在公安局做警察,节假日常常也要赔进工作,大刘的体积大,说话的份量并不相应地大,大刘退休前勉强靠到科级待遇,他彻底闲下来,一辈子的前程名望到了头。有一天,大刘说我要出去转一转,我们哦哦嗯嗯地应付了两句。八月夏季,我们不知道大刘要干什么,关注的雷达对他一直关闭着。随后,一个闷热的中午,大刘来了短信:我在省界的一座大山上,天刚下了雨,树木青翠。大刘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开始周游全国的旅程,我惊了一下,呆呆地找不到回复的话,我们这波人说,大刘骑着车到外面玩去了。
“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可能一辈子就不会做了。”台湾电影《练习曲》里长头发的克明说的一句话。帅气的克明耳朵出了故障,讲话不清晰,这个难题没有妨碍他远行,他从高雄出发,经花莲,骑车三百公里到礁溪,逆时针环岛回到高雄。我们借着电影一路享受克明的微笑和台岛的风光,克明的残障似乎是画面特别的颜色。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旅行者,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厌倦倒刺生长,开始扎心,分泌出来的幻想仿佛是一种修复,在内心开门开窗往外走,拼贴天高地远。这样一个旅行者,多数原位关在心里,放出去了,又如提线木偶,走到哪,甩不脱牵牵扯扯。
克明环台岛一周估计路程六百公里,大刘骑车走的路,穿过湖南就不止这样的里数,然后擦着四川进入贵州,路程累计很快超过一千公里,再往下是云南—广西—广东—海南。我们的大刘不年轻,不帅气,骑部老爷车,在贵州山路上被人看成当地的菜农,但他信任脚下的破车,仿若信任的是负重而行的自己。
台湾的克明是学生,他若不帅,没有其他的重音闪点,拍一拍大刘不比《练习曲》逊色。克明带着一把累赘的吉他,那个噔噔哩噔的和弦,初学者起步都要弹,若非克明弱听,实在不堪一提,高竖后背的吉他仅是一个青春POSE,给他的帅加料。大刘比克明更爱乐器,二胡笛子小提琴什么都弄一弄,他无师自通,吹牛要收徒弟,大刘弄出来的声音,往往让大家回避,一个一个嫌吵。大刘骑车上路的年份,驴友们的蹄子尚未痒痒,大刘孤零行走,中秋节到广东,我们聚会打电话给他敬酒,他去小餐馆要一瓶啤酒自斟自饮过了节。
大刘坐渡船到了海南,发信息说在海边帮渔民拉网打鱼,夜晚睡在椰树间渔民的吊床上。胖胖的大刘眼睛要是小一点,象极日本的寅次郎,不光长相,性格也象,只是他有家有室。胖子似乎都有热闹的性格,大刘爱吹牛爱说笑,与人熟识的速度快,随处攒到人缘。
老光棍寅次郎从电影里拽下来准是一个失败者,唯一赚的是随意行走的自由,我们没有,大刘有。大刘方向明确,少了阿寅循风而走的浪漫。
我们羡慕银幕上乱走的阿寅,随程风光被摄影师调弄得明信片一般秀美,羡慕往往因此升级。路途上的阿寅,大胖脸简直就是心满意足的图解,阿寅的大皮箱那么多年拎不垮,大西服穿不破,陷在大龄未婚困境里的阿寅,也因此别无渴求,生计钱财都不成问题,我们平常意义上的失败感,他偶尔表露那么一小点,仅如上衣口袋的窟窿,反正口袋无宝贝可装。其实大刘的自由比阿寅更透彻可靠,如果也塞他个一事无成的失败感,那么他做的这件事是一个抵御和反击,就与自由无关了。“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可能一辈子就不会做了。”这句话大刘说来更恰当。
大刘来信:“从黄河浮桥上通过,沿河走有些小湿地,水里有白路鸟、野鸭,穿越公路时,路上压死很多小青蛇和刺猥,时常见到小青蛇过马路。”“天冷了,考虑再三决定继续北上哈尔滨。”“昨遇一英国骑者,从日本到韩国到大连、锦州、向香港骑。对我的破自行车惊讶、照相,我们交流愉快。”“走阿尔山市翻大兴安岭雪山到了乌兰浩特市。”
大刘来信简略,想象才无限放大,海南那一段让我向往至极,风天雪地的东北却在另一个极端。夏天上路的大刘,汗水起一层风干一层,风干一层再起一层,摸在皮肤上沙粒粒的,大刘好久才明白原来那是身体析出的盐。冬天的时候大刘恰在东北,往往前胸冰凉,后背燥热,寒风把脸吹成木头,热汗已湿透棉衫。在湖南山区,大刘车刹失灵,一个下坡连着一个崖口,大刘的自行车超过一辆中巴,车上的乘客目瞪口呆,大刘不得不倒地制动,人车滑了十几米。这里那一样的苦要我都受不了,日本人阿寅也未必受得了。电影还是太单纯,是给人看着玩的。
人人有梦想,可梦想兑现起来几乎等于中彩。难道我买不到自行车吗?难道我比大刘还老吗?顾虑一重又一重地把我拦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年龄越大对舒适的依赖越严重,不管是汽车火车还是飞机,仍不过是舒适的囚禁转移。我们躲冷躲热躲苦躲累躲孤独,梦想因此越躲越远。有的事情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做不了。
大刘差不多成了家族里的反面典型,他无官无钱,没有大家认可的才能,吹牛其实是他自制平衡,他可不象时尚的驴友,大唱行走就是目的之类的口号,他称自己的远行是经济考察,五十多岁的人,打算再赶一个起点,幻想买一个能停直升飞机的大房子。从那个夏天开始,大刘一次次往外走,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去玩的,已经七个年头过去了,大刘还是原来的大刘,直升飞机仍然在他的舌头上盘旋。数万公里路程没有垫起大刘的高度,我真想对大刘说:你在椰子树下的自由,什么机都未必够得到。
自由这个东西与时间相象,缺乏则无限盼望,拿到手上,又觉得无从打发。自由不是食物,甚至不是佐料,它只是盘子,我们能把什么承在里面呢?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种可选的生活方式,也许跟任何其它国家一样多,但分布给我看的还是那种大面积的通常的生活,有着无边无际的控制感,象高速公路网一般决定了绝大多数的走向。自由可以成为梦想,但并非生活的必需品。大刘有了自由,可他的梦想却是财富和光荣,他没有走多远。
“我现在正在梅里雪山下的公路上,梅里雪山在我们的对面。冰雪皑皑,雪峰顶上,阳光里飘着耀眼的白云。”
梦想是那么奇怪,它在内心猛烈地沸腾,然而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点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