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提笔写作儿童小说开始,作家张品成从未放下他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段特殊的战争岁月的关切。从1993年的《没有儿戏的童年》到最近的《有风掠过》,他为这份写作偏爱执著了近二十年,而这二十年对于张品成的写作而言,远不只是一个数字的概念。阅读他的这些儿童小说作品,最令我们印象深刻的并非是其庞大的规模,而是它们所展示的对于战争的历史以及这历史下的童年状况的独到理解和书写。
《有风掠过》 让我们看到,在张品成的儿童小说写作中,这种突破不但在继续,而且还在深入。小说的主角是来自那个年代不同阶层的一对少年朋友。乡村孤儿里六和地主少爷覃福庆为了一个很单纯的理由成为了彼此交好的朋友,牵连着他们友谊的丝线的,是里六驯养的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名叫风儿。风儿给孤独的里六带来了一份意外的友情,又因为帮助红军队伍成功传递情报而使落单的里六成为了“队伍上的”一员。尽管如此,在里六身上却并没有逐渐孕育出对于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事的参与热情和对于“革命”事业的主动认同,相反,面对外部的争斗和时局的变幻,里六的姿态始终是消极的,局外的。他不能理解红军到来之后,怎么就一夜之间分了覃家老爷的田地,“人家几世人伺弄了的,人家好不容易攒下的,说没就没了?”他也不能理解覃家老爷还乡之后发生的那场屠戮。他想要“入队伍”的愿望,只是出于一个瘸腿少年渴望被认同的尊严,它既无关仇恨,也无关战争年代某种被点燃的盲目的激情。
张品成曾直言自己的这类小说写作有意避开了单一的英雄主义,避开了正面战场的描写,但它显然并不回避英雄,也不回避战争。事实上,在这些小说中,平凡的少年主人公最后往往能够在自己开辟的“战场”上成为另一种“英雄”,他们孩子气的壮举也在不经意间构成了整个大战场的一部分。这方面最典型的作品可能是作家出版于1998年底的长篇儿童小说 《翱翔如风》。这部小说几乎不涉及战争的场景,而是集中笔墨叙述一群山里孩子保护一架坠落的敌军飞机及其飞行员的故事。小说对于乡村生活状态下孩子们身上的童真、童趣的关注,看来要远胜于它对战争、革命等宏大主题的关注,但前者又始终不曾离开后者所规定的题旨框架——正是这一群未脱稚气的孩子,在偏僻狭小的山村里做成了一件于“革命”有功的大事情。
与此相比,《有风掠过》 或许是迄今为止张品成的战争题材儿童小说中最为彻底地放逐英雄情结的一部作品。这一点使它与作家此前许多同类题材的儿童小说相比,发生了精神层面的某种挪移。故事中里六的形象没有能够上升为任何一种英雄,他的充满委屈而又无声无息的早夭是悲剧性的,后来证明,“队伍上”也没有留下关于他的任何记忆。故事结尾处,当福庆依照好朋友的遗言把风儿送往队伍时,被击毙的鸟儿进一步定格了里六的命运,这是一个完全悲剧性的角色,一个彻底边缘化的主角。
透过小说中另一个少年主角福庆的命运,我们或许可以得到更清晰的答案。里六和风儿的死成全了福庆的反叛,这位怯懦的少年最后挣脱了父亲的威权,从身体到精神都改名易姓,投奔了“革命”的队伍。这一角色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作家另一篇收入“赤色小子”系列的中篇小说《龙门》中的主角川三。阶层矛盾、少年情谊、父子仇隙,两部小说之间显然存在着构思上的亲缘关联。然而,在《龙门》中,小说的叙述有意无意间总在渲染“贫”与“富”、“无产”与“有产”两个阶层之间的历史怨怼,作品最后,少年川三以一场复仇的大火宣告了他与领养他的“伪父亲”之间深重的仇怨,也宣告了他们所分别代表的两个阶层之间的互不两立。和川三不同,福庆不是以英雄的姿态出走的,他最后也没有成为英雄。“我有衣穿我有饱饭吃我也不愁好日子过,可我为什么要入队伍呢?他想了很久,一直没想清楚。”“没想清楚”意味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意味着那样一段历史留给少年的很可能不是激情,而是成长的困惑与难言的忧伤。
显然,《有风掠过》所关心的不是一代人的寓言,而是“一个人”的命运,是对于特定年代里有血有肉却又无可奈何的个体生存感觉的某种还原,在这样的还原里,隐现着历史的一部分被遮蔽的面庞。尽管它的书写不得不拖着战争意识形态的沉重影子前行,但这种书写的意义也正在于此。(《有风掠过》张品成/著,明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