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解散后,青岛海边到柴达木荒原去垦荒的兵团战士回到黄海胶州湾海边来了。聚会见面时他们喜欢唱草原之歌——这包括唱草原、演草原、忆草原的歌和那些歌的情绪情感,包括对于草原、草原生活、草原友情的永远珍惜和永远真爱呀。
像珍珠一样地滚过来了,
那是我们的羊群,
像箭一样地飞过来了,
那是我们的马群。
啊啊哈啊哈——
亲爱的草原美丽的草原,
你是我们的母亲······
有时候,这支草原歌的旋律会在心中轻轻地升起来,弥漫我的思绪,使我想起广袤的青海草原,想起阿尔顿曲克草原边那些难忘的岁月,想起一个人,一个战友······
在青海兵团的后期,在“九·一三”事件之后,束缚人们思维的“现代迷信”有了某种松动。可看和能看的书多了一点(当然仍须小心地互相传借),电影也多了几部外国片(朝鲜、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的)。既然兵团这些人是知青,他们就不可能离开文化而生活。每次回山东探亲,除了带吃的(如花生米、猪油)用的(如肥皂、马牌油),多少都要带点儿“精神食粮”回农场,主要是“文革”残留下来的旧书,偶尔也有买回新出版的《阿尔巴尼亚小说选》什么的。
为了解决精神上的饥渴,有时会有想不到的事发生。
有一次,我去团部南面的基建连。晚饭后,弟弟的一个瓦工战友,悄悄地提来一架老式手摇唱机,连同一张旧唱片,一望而知是当时所谓“四旧”。我有些疑虑了,瓦工战友却神采飞扬地说:“《草原上的人们》,曲子真棒!”
在摇曳的煤油灯光里,唱机主人耐心地摇着手柄,一片清亮似月光的歌声,在土屋里流淌开来,浸润了我们干涸的心:
“百灵鸟双双地飞
是为了爱情来唱歌
大雁在草原上降落
是为了寻找安乐······”
“十五的月亮
升上了天空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
这两支歌我们都熟,有时也悄悄地唱,或到草原上扯开嗓子唱;而后就是这一支歌:“像珍珠一样地滚过来了,那是我们的羊群······”应该说,这支歌的格调和意境是熟悉的,因为是同一部影片中的插曲;但不如上两支流传广。曲谱不同,歌词不同,于我们应算是新歌,而我们是需要新歌的。由于唱片旧,需要边听边揣摩,揣摩出歌词。我们沉浸在歌里,翻过来覆过去地听了几遍。独特的旋律,新鲜的歌词,亲切的内涵,在这恍如隔世的歌声里,人们的心在相互走近······
主人在摇着手柄,眼睛因湿润而发亮。
这唱机和唱片的主人,名叫李凤亮。
我被这旧唱片和它的主人的勇敢感染了,觉得他是一条汉子。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敢的,因为破“四旧”的狂潮虽已过去,但“文艺黑线专政”的结论并未推倒,从几千里路之外的青岛把这样一张“四旧”唱片带回兵团,是要冒些风险的。我觉得李凤亮是一个窃火的普罗米修斯。为了我那些窝在戈壁滩边的弟兄,我冒昧地向他提出借唱机唱片回连队去听一听,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我当了一回“音乐大使”,而我们那个遥远的沙柳包丛中的连队,有了一次半公开的民间音乐节——凭着这一架旧唱机,这一张旧得发乌且受过伤(有几处有折纹)的“电木”唱片,在“老黄牛”(因吃苦耐劳而得名)家里,在靠近草原的马厩边的小屋里,我们听着,击节赞赏,轻声合唱,涕泪滂沱······
有人报告了,说有人听“四旧”唱片,“文艺黑线”回潮。不报告没事,报告了就是一件事,且又上了“纲”。可能是沾了“老黄牛”的光,他是连队农业技术员,连队春种秋收都靠他和他的这些兵,连队做了冷处理,我们把唱机和唱片还给了李凤亮,而在心里留下了这支《草原之歌》。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一支当初并没有流传开的歌曲,在被打成“四旧”之后,反而被一些知青接纳、喜爱、传唱,如同一支新歌(有人就以为这是当时又新发表的歌曲)。大约因为我们知青生活在草原边,虽不骑马游牧,但生活中已离不开草原——到草原打柴、打水、打野兔、捡牛粪、军训、散步,该算“准草原上的人们”,需要向草原倾诉,需要同草原亲近;虽多艰难,但我们热爱草原,所以把它作为自己的歌了吧。
我珍爱这支歌,还因为它同李凤亮有关;没有李凤亮,这支几近湮没的老歌不会在青海草原边一个连队的一些知青心中口上复活这一段时间;忘不了这支歌,也就忘不了传歌者李凤亮。
因为不在一个连队,相处未久,我对李凤亮只有一些印象。凤亮热情,直率,有时急躁起来,说话就有点些“结”,人们就此打趣,他也不生气。他不能饮酒,稍饮就脸红,爱唱歌、表演,是连队文艺活动的活跃分子。他带这旧唱片回兵团,纯是出于知音,绝无半点“哗众取宠”。他出身工人家庭,十六七岁参加兵团,历久而未改其热情坦诚,像一团火。他是知青中一种类型的代表,于艺术上颇有悟性。他一米七多的个头,嗓音响亮,双眼皮大眼睛,像男子汉那样皮肤粗糙。他笑着看着你,让你觉得他是可以信赖和交往的。凤亮回城早,我回城晚;回城以后,再没见过他;听说他的感情生活遇到危机,他的生命之火久已熄灭了,惜哉。
李凤亮有子女,算来今年该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