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之前,已经听过多次他的大名,大多是用米兰·昆德拉说起的。总是感觉一个作家用另一个作家说起,有损他的尊严,但是不提昆德拉,我也许不会去阅读赫拉巴尔,真是奇怪。其实昆德拉对我的创作很有帮助,不是他的那些《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等关于小说的理论,也不是他大部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玩笑》等,而是《爱德华与上帝》、《搭车游戏》等几个短篇。他的小说用一个情节消解另一个情节,最后一片虚无,让我迷恋。觉得他是一位真正把哲学运用到小说中的作家。
《过于喧嚣的孤独》其实不能算一部长篇,120页的书,48页是照片,23页是作者生平及创作年谱,小说内容仅有不到40页,但是我仍然喜欢这部书,喜欢书中的人物。
在我的观念中,一个人干一种工作,时间久了就会厌烦,尤其是那些工作单调或环境不好的工种,像公交车驾驶员、银行点钞员、厕所收费者等。但是赫拉巴尔写了一位在地下室工作了35年的工人,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每一个月平均用压力机处理两吨重的书籍。书籍中有屠宰场送来的湿漉漉血污斑斑的包肉纸、葬礼上色彩鲜艳的纸花圈;有时报纸中还卷着铺路的鹅卵石,为了增加分量;有时还有误扔的剪刀、锤子和起钉器、砍肉刀等;还有在废纸中筑窝,靠文字活命的耗子,大概有三五百只。工作枯燥,环境恶劣,还多少带点危险。
为了找到足够的力量从事这项神圣的劳动,工人35年中喝下了可以灌满一个50米游泳池的啤酒,他身上总是散发着啤酒和污垢的臭味,有时脸上还有血迹和苍蝇尸体,但是工人在这种环境中,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像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他把其中珍贵的书籍送到博物馆或者带回家中,家中成了一座小型图书馆,书多的掉下来能把人砸死。他处理了35年废纸,如果有必要选择的话,仍要选择这项工作。尽管一年之中有三四回,感觉这间地下室变得惹人憎恨,“主任的指责、吆喝、咒骂,潮湿发霉的纸发酵,相比之下大粪算蛮香的了,还有最下面废纸发展成沼泽地正在腐烂,冒出的气泡像臭沟和泥淖中升起的鬼火”,但是工人还是喜欢这里,他甚至想三四年退休之后,买下这台压力机带回家中。
工人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件艺术作品来完成,在打好的包中,放一本伊拉斯谟的《愚人颂》,或者席勒的《唐·卡洛斯》,或者尼采的《看这个人》等哲学书籍,而且还要在外面包上《夜巡》、《萨斯基亚像》、《草地上的午餐》等世界名画复制品、多么富有艺术的行为!每一个和他工作衔接的人应该都是幸福的,他创造了美丽。这样的人应该被评为劳模和优秀******员,颁发劳动奖章。
可是,他在听说发明了巨型压力机,好奇之下偷偷去看,当他回来的时候,主任对他咆哮,说他抛开那么久,院子里跟地下室一样废纸都顶到天棚了。工人一口气干到傍晚,完成任务时,主任已经打了报告,要求把他调往别处。地下室来了两名年轻的社会主义突击队队员,工人将调到印刷厂的地下室去捆白报纸。工人设想好的生活崩溃了,他不想去弄没有斑点、没有人性的白纸,最后自己躺倒压力机下,按动按钮。
这个结尾,有些像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军官把自己送上了绞刑架。我想伟大的作家不会去抄袭和模仿别人,但他们聪明的大脑往往越过芸芸众生的智慧,最后想到一处。
喜爱自己的岗位,或者厌恶自己的岗位,是一种选择,无所谓对错,但和尊严绝对有关。在这里我想起约翰·高尔斯华绥的《鞋》。能把这些普通的人、平凡的岗位赋予神圣光泽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