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是一个带有缅怀意味的名词。在那个帝国时代,它叫紫禁城。皇宫的威严和崇高,尽蕴其中。北京,现代与古代都走向了极致。而今天,我们要走的是时间的反方向,在这样一座绝世宫阙里,让时光之尘把自己埋藏。
故宫,一座又一座一宫,各种名字的宫。把两朝帝国的内核团团包裹。权欲在这里乱蹿,从一个宫蹿到另一个宫,从一个人的心里蹿到另一个人的心里;等级在这里排列,犹如汉白玉铺成的围栏和台阶,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上上下下;帝制在这里构建,圣谕、遗诏、密谋、暗战、谗言、枕边风、你死我活等等在这里充分搅拌、出炉,然后作用于四海之内。
而现在,上帝的手,把这一切都拎走了。只留下一座故旧的宫。宏大、苍老、落寞。高高的院墙、深深的城河,似乎在显示它们绝诀的忠诚。漆,无处不在的漆,好像也是甘愿为一个帝国而牺牲自己的,它试图阻止时间的侵袭,试图隔离腐朽、掩藏脆弱,结果它们都失败了。时间像雪一样纷纷落了下,盖在了一座宫殿的上面。用手一摸,全是繁华的齑粉。里面的人,全走了,一个不剩,朝着不同的门,以不同的方式,走出了这座宫。他们要进来,是多么的难,而他们的离开却是那么容易。相对一个世界来说,这座二十多万平米的宫,其实很小,小的到处是飞撞的灵魂,它们各有归宿,去了他们想去或是不想去的地方。皇帝或者一个一辈子从没见过皇帝的宫女,他们归途是一样的。我突然觉得,我们在故宫里走过的步履,都有可能重合着皇帝的脚印;我们身体占据的空间都曾被嫔妃占据过;被我们呼吸的空气早已在古人的肺里过滤了千万次;御花园里垂垂老矣的柏树,在它们的年轮里,一定刻录下了无数的惊世玄密。如果要写宫廷秘史,没有谁比它更有资格。
故宫,是一座旧时光堆积起来的城堡,它的灰暗之色,像一块砂纸,把历史越擦越亮。
十里堡
堡,是北方的屯子,在南方叫村子。十里堡是一条街的名字。却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一个村庄来,我喜欢这个名字。鲁院是这条街的一部分,或者说这条街就从鲁院的大门前穿过。
这叫街不算很长,也没有十里洋场的繁华。在北京的城市脉络里,它只能算是一条毛细血管。更接近于勾栏瓦肆,接近于城市生活的细枝末节,不像长安街、王府井,城市生活被无限放大,没有慢和静。而这些,在十里堡有。
我经常在这条街上跑步,一大早起来,穿上运动鞋,出校门,然后顺着街道跑。街边除了丽景湾国际大酒店,几乎没什么高楼。拉面馆、饺子馆、小商行、杂货店、京客隆,还些一些过了气的歌舞场所,这些建筑降低了一条街的海拔。从这条街上常来常往的人除了丽景湾的下榻客人之外,大部分人身上有一种平民的气质。穿着朴素,表情从容,散步、聊天、溜狗、健身。我每天混迹于人群中,竟然有了一种归属感。除了口音不同,仿佛这些人就是一直在我身边的来来往往的人。
我不发一言,折身到丽景弯前面的那个开放式小区里去,那里种了很多树,还有一些健身器材和休闲坐椅。大家喜欢到这里来,侃大山,互相寒喧,跟宠物说话。不像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喜欢听他们用北京话聊天儿,张张嘴,就把话说得那么散淡、随性、好听。我不动声色地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木椅上,竖起耳朵听,有时也带本书在那儿翻翻。一不小心,一只卷毛小狗,就蹭到我脚下,磨磨叽叽不想走,主人一声大叫,它才掉头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一个人走到林子面去,不想出来。
晚上,灯都亮了起来。路边的夜宵摊上坐满了人,几个小菜、几串羊肉,几瓶冰镇啤酒,吃得稀里哗啦的。还有一些孩子,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街边做游戏,突然从一家小店铺里传出一声呼喊,回家吃饭喽。见一个回家了,另外的也一窝蜂似的散了。街的一个转角处,一辆破烂回收车,还停在那儿,它的主人正要关门开车时,一个老头挑着两袋塑料可乐瓶,央求他收下。他有点不情愿似的做了一天的最后一单生意,然后,慢腾腾的离去。十里堡街从惠通河上跨过,走着走着就到了东四环,路口正对着西单商场,我跟几个同学从这里出去过一次,陪一个同学,到西单商场买了一件旗袍,她穿旗袍的样子很知性,有散文的味道。路的另一头,**6号线已经修了过来。一人多高的铁皮栅栏把施工现场团团围住,一条路正在十里堡的地下悄悄掘进。
对我们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鲁院就在这条街旁。不高的楼,不大的院子,密密的树,树上有跳来跳去自由飞翔的鸟,组成了一个安详而宁谧的文学疆域。这是一个外人熟视无睹,却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得到皈依的地方。这一个月里,我们的生活都在围绕它旋转。它也必将成为我们一生中对一条街无可或缺的指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