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出现的平静,让私奔暂时停下来。
你抬起来头来,黑暗如同一张纸,蒙住了你的眼睛(冰凉。宽广。没有边际)。你裸露的肩膀泛出一种模糊的光泽(白色。渴望着温暖。长途跋涉的疲倦)。一片叶子在风声里落到你的肩膀上,让你吃惊——从一座城市,避开了所有注视的眼神,你跟着他,一个陌生的男子,奔向一个只有在文字里描述过的地方。太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着,让人们发现你,逃离家园。于是你心惊胆战——你在黑暗里听不到任何响动(只有这个男人,把他的胸膛贴近你,让你感觉到一些温暖,从黑夜里传来)。大森林让你成为一粒小小的种子,居住在黑暗里,黑是一种颜色,泥浆一样粘稠,弥漫着一种腐质土的气息。露水带来了它们,用潮湿打开了一扇门,抵达这样的森林,这是一种选择。半途上的选择,让你和一个男人,靠在巨大的岩石上,轻轻地呼吸。暗夜的黑,让你圆睁着的眼睛,看到了内心。
是的,你看到了内心(黑暗中,森林里所有的事物都无法进入到你的眼睛里来,你只能看到自己的内心)。回顾开始了,你想起那座城市,到处都是刺眼的阳光和花朵,街边的行道树遮住了你思考的轨迹,但是没有阻止你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遥远是一种境界,陌生的花丛与果实,呈现在想象里,充满了你越来越窄的心房。你把唇膏丢弃在梳妆台上,也就丢弃了对一种生活的留恋(阳台。粉蓝相间的窗帘。棉质拖鞋。浴室的温暖。来访的记者。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森林里,你只身一人,跟着一个男人私奔出来,只有裸肩的裙子,裹着你的身体,它曾经属于另外一个男人,在他的手堂下面,你柔情似水。森林里飞动着萤火虫,明明灭灭的光焰从藤萝的密乱里照过来,仿佛是你颈项间的一颗黑痣,清晰,辽远,滑润。萤火虫的流动像是那座城市里的灯光,在清晨的时候,闪烁在溢漫的雾气里。城市里总是的醒着的人,走在街上,(身后是整齐的行道树,枝叶里隐藏着纸片。下水道里有水汽冒出来在淡淡的灯光里,阴惨地消失。)你透过窗帘看着外面的事物,心如止水。窗外的阳台上,一盆马蹄莲开放了,宽大的叶片,硕大的花朵,映衬你的**时代(这是一种情怀啊,仿佛正在离去的梦想,有人被放逐到心槛之外)。
男子的手,温柔,传达的是一种蛊诱。他把你带到遥远的黑森林里来,告诉你一个陌生世界的存在。厚实的树叶隔开了视线(还有黑暗,裹着你的脚趾,裹着你对远处的注视),你听见水声,若有若无地传来。驻守与逃离,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你跟着这个男子,从城市里离开。森林里的黑暗,让你联想到很多东西(墓地。碑文。咒语。滚烫的血。白骨。雪光里的死神。栅栏背后隐藏着的弃婴),水声那边是一个池塘,蚊蚋们在黑暗里飞翔着,只有它们翅膀扇动的微响,带来陈腐的味道(千百年来,池塘里落满了枯枝,游鱼们的粪便,甲虫的尸骸,迷途军士的旗帜,姨太太的绣花鞋)。男子牵着你冰冷的手路过池塘的时候,你的鞋子陷进稀软的沼泥里,浓烈的臭气,一直跟随着你。你把身体紧紧地靠在他的脸膛上,贪婪地取暖,却不能止住寒冷,从灌满了污泥的鞋子,钻进你的脚掌,往上,遍布你早已疲惫的双腿(深黑色的丝袜,细密的网,抵挡不住冷意,它们在你的骨头里花朵一样绽开,撑得你腰部以下的肢体漫溢着酸胀)。
……第一夜,你在黑森林里的仰望,空无一物。
其实都是有月亮的夜晚(旷野里鼓荡着风,草尖摇摆。露水打湿了裸石,泛着光。远处静立着一棵树,梦一样无声)。月亮照着你坐在草丛里(舞动的长发,纷乱地拂过你的脸庞。它们无数次落在你的肩膀上,然后再次扬起,跟着草叶一起摆动),耳坠在风里晃动。那宝石的耳坠,水汪汪的蓝色,隐藏在月光里,失去了颜色(它需要灯光的照耀,在宴会厅、音乐会、小型party、私人画展,被高脚酒杯里的佳酿的香气托举着,才会呈现出你昔日的典雅)。耳坠在旷野里,在你的肩膀之上,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让另一个男人,因蒙羞而盛怒(那是一个把面子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男人。你在那个宽大的广场上,躲开了拥挤的人群,从鲜花、掌声、闪光灯的围困里逃出来,混迹到行色匆忙的人群中间,匆匆地穿过了几条胡同,只身赶往火车站,慌乱地接过一张被手握湿了的火车票,跟着一个男人,仓皇地私奔)。
几天前,他还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当你在街道拐角处不经意地看到他性感的嘴唇时,你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悸动(那一刻,你分明感觉到了心里发出了一声微响,一张道林纸被撕开的微响,它让你浑身滚涌着热气腾腾的血),你有一种预感:某种力量将把你人生的轨道返向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方向。于是,在这个月夜,在有着淡黄色月光的旷野里,你身穿着裸肩的长裙,坐在草丛里,坐在这个男子的身边。篝火(随着夜色越来越沉,渐渐地熄灭了,火焰的温暖潮水一样缓缓退去)变凉了(传来柴薪的气息),灰烬(陌生的乡村符号,那是一个你从未探知过的世界,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会不会路过它们)在风里飘飞起来,仿佛游动的灵魂,寻找栖落的居所。睡眠来临,你把头靠在他盘坐的腿上,悄悄闭上眼睛,月光如水,覆盖着你柔软的身躯。男子从身边捡起你暗红色的披肩,盖在你的身上,流苏拂过你的脸,让你微微在睁开眼睛,无语地注视着旷野。头枕着男子壮硕的大腿,你看到了满天星斗(人世间原来还有如此众多的星辰?有人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灵魂。你在心里询问自己:这世间的人们,都在守护着各自的爱情吗?他们都爱过别人,或者被人爱过吗?)。半圆的月亮照着闪烁的星辰,使得天空显出从未见过的低沉,仿佛逼视的眼睛,让人胆怯地回避。你侧过身子,面对着篝火,却又看到了远山(高耸的雪峰,在月光的辉耀下,誓言一样刺眼)、山崖(男人一样的筋骨,他们撑起了一个世界,却打不开一扇女人的心门)、流萤(早已忘记了的眼泪,在回忆里忽隐忽现)。它们在远处,把旷野围困(旷野把你和这个男子包围着,用草丛,用深秋的寒气),对大地上所有的事物,显示出一种坚硬的无动于衷。
深秋时节,旷野里已经很冷了。你还记得,最后一片阳光在旷野里消失的时候,草尖上透着灼目的金黄色。此刻,你侧靠在男子的大腿上,热气隔着他的牛仔裤,温暖你的脸。覆盖在你身上的披肩,遮挡了寒冷,你看着身边的篝火渐渐变凉。私奔是一件让整个世界引以为耻的事情(比如行窃,比如撒谎,比如失信),你却跟着一个人,离开巢穴一样的栖居,丢下一个男子,跟着另一个男子,离家出走。关键的一步跨出去之后,所有的回望都已经山高水远了,你不知道,会有什么在原来的地方,值得你怀念,又会有什么在他乡异地,让人心驰神往。男子垂下头来,轻轻地吻着你的脸(它使你渐渐平静下来,在暗夜里眨着眼睛,呼吸缓慢,低矮的天空,缀满了星星。这是曾经让你沉迷的景象)。“这就已经习惯了跟着一个男人私奔的生活?”你在内心里暗暗在问自己,但是,你还是没有能够给自己一个回答,那座城市,你是不能再回去了(你的出走,让那个男子名声扫地,而他,一直都是那座城市里声望显赫的名门望族,即使到了现在,那个老翰林的后代,依然是那座城市里的一所驰名海内外的大学里的最年轻的副校长)。覆水难收,你虽然怀念着那座城市里四季常开的鲜花,幽静的巷道,以及朴素地生活的人。你枕着这个男子的大腿,却又能够满你内心里的那种难奈的痒(它一直在你婚后的日子里,挠啊,挠啊,使你的心像被蚁蛀过的木头,遍布着空洞)。
你抬起头来,回应着他的吻,用你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柔。就是两片性感的嘴唇,在那座城市里勾引了你,只要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你都会忍不住在颤抖着。你搂住男子的头颅,让他尽可能地贴近你,让你忘记旷野里的寒冷,并且让你的身体变得温和起来。热气(穿过亚麻质地的衣服和领带,散发出来,透过丝质的裙带,进入你的身体)把你温暖着,你微微地闭上眼睛(它,曾经在那座城市里的花香中迷醉,曾经在冬日的黄昏里,凝视着**口走出来的人,一个个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曾经让高天里落下的雨水,打湿了长长的睫毛)。远处的河水泛着白色的泡沫,在月色里,轻轻地聚集在一起,顺着河床,淌到下游,泡沫们沿着河堤濡湿了沙滩(多年的沙滩在水流的搓洗中,有一种油光,让沙滩呈现一种湿润,在月色里冒着热气)。
……第二夜,月光下的原野,在你的视线里距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