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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子青:一场梦……
    • 作者:朱子青 更新时间:2012-08-21 03:11:31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18
      
      我的神思还在恍惚,
      我感到后悔,
      可是,
      当你醒来的时候,
      你能说你后悔做了一场梦吗?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楼下悠闲地散着步,后来,我们就转到马路上去了。马路上的车辆呼啸着,车流如织。人行道上,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人,这让我们的悠闲显得与众不同。其实,平时我们是很少散步的,的确,时间对我们而言,总是那么吝啬。我常常感到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也不知都忙些什么,似乎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有时候睡下想想,脑子里也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很快,天就暗了下来,我感到有一块浓重的黑云压了下来,透过黑云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天上的一两颗星星。这时候,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马路上的车顿时少了起来,当最后一辆车猫着腰从我们眼前穿过后,街道上完全安静了下来,这让我有一点不安。可是,我却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们还在黑暗中继续前行,我感到这种怪异的黑暗让夏日的气温也下降了好多。我想一定是停了电,或许因为施工时出了什么故障。现在的城市日新月异,高楼林立,以前一辆毛驴车很快就能走遍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现在,开一辆跑车绕环城路也得老半天。现在,那些因为拆迁而一夜暴富的农民,开起了轿车,也可以去酒吧买醉了,也学着跳起了交际舞。可是,我们还得努力地工作,尽管我们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文化,更有价值,更应得到尊重,可是,我发现,金钱,金钱瞬间就打破了社会的竞争规则,甚至是道德底线。可是,这种拆迁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一天天地看着,城市边缘那些戈壁荒地很快就变成了高楼大厦,高档住宅小区,城市的规模扩大的速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种规模膨胀的景况让我一直担心地下水,这么多人,这个城市的土地能承受得了,但地下的水够用吗?有朝一日,如果没有了地下水,人会不会像地震时的老鼠,四散而逃,会不会,这个现在看起来繁荣的城市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我们一家三口应该手拉着手的,至少我应该牵着女儿的手,可我意识不到,意识不到茫茫人世间,一旦失散就很难相见。八岁的女儿在前边一蹦一跳的,突然就不见了,接着身边的妻子也不见了,她们消失在黑暗中了,像幻觉一样,这让我难以置信。我看不了更远,我急得大叫,我向前跑了几步。这时,马路对面涌过来了很多陌生人,黑暗中我能看得出,很多人脸上有着异常惊恐的表情,接着我就看到了一些样子十分丑陋的匪徒,他们有的手中拿着棒子,有的操着刀子,穷凶极恶的样子。其中有一个男子,卷发,瘦瘦的脸,鼻子上有一块疤,眼睛血红,他向着我跑了过来,还未近身,冲我的腹部就是一刀,那是一把窄长窄长的刀,有点像刺刀,慌乱中我本能地躲避了一下,刀就从我的肋下擦着皮肤穿了过去,我没有感觉到疼,但我的意识里我被刺中了,而且很快就流出了血。我下意识地去抓这个匪徒的手,想夺他手中的刀子,可是他一转身,就滑脱了,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了。我明白,他是追前面的人去了,他已经砍红眼了,这些歹徒似乎在作杀人比赛,这是多么荒唐的事,这更让我难以置信。他们是一些没有获得拆迁的农民吗?是一些没有工作游手好闲的文盲青年吗?是一些讨不上薪的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吗?还是一些恐怖分子……他们要干什么,是在发泄内心的不满吗?是憎恨那些最先占据了社会优势资源而先富起来的人吗?还是在趁停电的当儿抢劫?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拔又一拔的人,有的跑着小步,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还背着老人,都气喘吁吁的样子,他们只管逃跑,往小区里面跑,往草丛里、往树林带里跑,谁也没有喊叫一声,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因莫大的惊恐而忘记了哭泣。仿佛是地震了一般,都在四处逃窜,没有一个人往家里跑,往楼上跑……我一时搞不清,那样子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糊涂着。
      我的妻子呢,我的女儿呢?
      我顾不了许多,我本能地大声喊叫她们的名字,瞬间我就想到她们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不会走太远的,妻子也不会走太远的,她们也许躲在哪儿去了……在紧急情况下,谁也顾不了那么多。”我又叫了几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黑暗,浓重的黑暗。我向前走了几步,心想:“难道她们真的遭遇到了不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女人与孩子,女人与孩子……”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跑了起来,我边跑边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我想我的声音会招来很多歹徒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感到我的双腿生风,浑身是劲,而且越跑越快,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气喘吁吁,我知道我还年轻。
      不知跑了多久,慢慢地,头顶的黑云渐渐散了开来,我能看见不远处马路上翻起的下水井盖、路灯杆子、马路护栏。但整个城市还是处在模糊的黑暗中。我想,如果这时候电来了,也许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我甚至想到了,这时候,妻子与女儿正在家里看电视呢!可是,街上的路灯迟迟不能亮了起来,这让我心里头感到一阵一阵地恐慌。后来,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偏避的小巷子里,我放慢了脚步。我边走边大声地喊了几嗓子,喊妻子与女儿的小名。到处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这让我恍惚认为这是一条空巷子。不知不觉我又跑了起来,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跑过了几条巷子,到底要跑往哪里,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我还是跑一段喊一嗓子,喊一嗓子接着又跑一段路。我一直努力地寻求妻子与女儿的呼应。这期间,我试着拔了几次妻子的手机与家里电话,因为停电的原因,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拨不出去!
      下了马路路基,跳过那些路基边因拆迁而胡乱摆放的钢筋与水泥块,我继续往前跑。不远处有几处院落,其中一处院落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圈二层小楼,白色的瓷砖贴的墙面,黑暗中有几丝清冷。我想这也是即将拆迁的一个点吧,也许楼里面已经空了,其中一角有几间已经坍塌了,露出了钢筋。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院的门,跨了进去,鬼使神差一样,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有一间房门紧闭着,我推了推,开了。我一跨进门,发现房子里有很多人,一个个直直地站立着,像一根根的木头,他们因为惊恐都大睁着眼睛。我明白,他们是来这儿避难的,我想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还是没有问,我只是小声地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大约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在人群中打量寻找,他们显得有些不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大睁着眼睛,脖子伸得老长,仿佛在配合我的寻找,又仿佛害怕我,难道我是一个吃人的魔鬼?借着窗口一丝儿光亮,我看了看黑暗中他们的脸,确实,没有一张是妻子的,没有一张是女儿的。于是我返身又出了门,在出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小声说:“小伙子,不要出去了,在这躲一躲,躲一躲!”她像是在乞求我。
      我假装没有听见,迅速转身出了门,我感到脚下没有了楼梯,我是从二楼飞下来的。出了院子,我继续向巷子深处跑去。巷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有几次我差一点儿摔倒,后来我越跑越快。我边路边抬头看,月亮出来了,是一弯新月,在乌云的映衬下,像半片紫红的嘴唇。我跑到了一个小小土包前,发现有几个小孩站在上面,高矮不齐地,他们静静地站在土堆上,身影杂乱地搭交在一起。他们脸上表情僵硬极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受到了惊吓,这让我感到他们是一组雕塑,是因为恐惧而假装为一组雕塑,我能看出他们的努力,他们想做得惟妙惟肖,我看到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竟然能做不露一点儿痕迹。我扫了他们一眼,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于是,我继续向前跑,我还是努力地叫着女儿与妻子的名字,很快,那几个小孩被我甩在身后了。
      我想慢下来,走一会儿,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在巷子里,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很快,我就看到了父亲所在的那家老年康复医院。我心里想:“不知父亲怎么样了?医院里会不会也受到了侵扰?妻子与女儿会不会来父亲这儿呢?”到医院大门口时,我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大门敞开着,我走进了大厅,有一个保安歪在椅子上打盹,嘴角流出了长长的涎水。我跺了跺脚,也没有惊醒他。于是,我径直上了三楼,一个值夜班的护工告诉我,父亲去了二楼的托养区,一定在过厅的长椅上听托养的老人说话。
      我感到纳闷,我想这半夜三更的,父亲不睡觉?怎么会到处乱跑呢?而且,这里有这么多老人,难道都是这个样子,晚上不睡觉?父亲半身不隧入院后,一直不愿与那些轮椅上的人在一起,常常一个人扶着墙,走到托养区去,他希望加入这个相较而言趋于正常人的群体。前一段时间,他被安排同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住一间房子,很不习惯房间的尿臊味儿。那老人轮椅上挂着尿袋,不停地喊护工帮他倒一下尿,倒一下尿!父亲忍受不了这种聒噪,因此他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后来父亲又被调整到与一个九十多岁生活完全能够自理的老人同住,父亲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下了二楼,一路上听到了许多老人的呻吟声;有的在哭叫;有的仿佛做了噩梦,失声尖叫;有的在骂着谁,自言自语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所医院,所有的人都已经老了,疯的疯了,病的病着,这让我感到一阵悲凉,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让人值得留恋!远远的,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灯光下,他的头发是银白色。我边走边看,我感到他就是父亲,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父亲的头发会全部白了。就在前十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这怎么可能?我加快了脚步,很快父亲就看到了我,他慢慢地拧过身子,扬起手朝我招了招,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我想象得出,他的脸上带我所熟悉的笑容。我也认出了父亲:“果然是父亲,是父亲!”我有些激动。走到父亲的身边,我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的头发确实大部分都白了,这让我感到心惊,仿佛分别十天,已经过了十多年。
      父亲见我到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衣服裤子脏极了,糊得到处是土与鼻涕。他的脸更脏,胡子老长,仿佛多少天都没有洗脸剃胡子了。这让我有些认不出父亲了,我感到他的面目十分的模糊,我担心这一恍惚又变成了真的,我心酸地扶住他,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摇了一下。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大约是想说自己好着呢!不要担心难过。
      这时候,如果父亲能够摇醒我该有多好!
      可是,父亲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扶着墙一顿一跛地向前走。我跟在后面,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穿过长长的走廊,父亲慢慢走到电梯跟前。上了三楼,慢慢地走进了他的房间,我跟在后面,觉得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我想象不出,那个健步如飞,行动敏捷的父亲哪里去了。房间里有一个精瘦的老人,正在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我听弟弟说起过,他已经九十多岁了。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老人见我们进来,急忙站起来给我让座,并大声地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吗?”父亲笑了,脸上有一些自豪的表情。我让老人坐,自己顺势坐在了父亲的床头。父亲的床头有一些盒装的饮料,不知是那位亲友带来的,没有人帮忙,父亲是打不开这些饮料的,父亲只所以要放在床头,是担心那些护理人员。许多亲友带来的营养品,没几天就被她们分食干净了。我打开一盒饮料,递给老人,老人见状有些惊慌,谦恭地站了起来,再三地推辞:“不喝,我不喝,留给你爸喝!”父亲见状就伸手过来,我心想父亲是不是等不及了,自己想喝,就递给了父亲,没想到父亲拿到饮料后,一再往老人手里塞,脸上是孩子般单纯的笑。父亲已经失语两年了,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人见状,就只好拿上吸了起来。我又给父亲开了另一盒,插好吸管,让父亲也吸了起来。
      父亲喝完后用左手拉起裤管,使用劲地抠,腿上一道一道的白印子,大片大片的皮屑脱落了下来。我有些难过,我感到惭愧。我不知道他要我这个儿子能做什么用,在他行动不便的时候,我却不能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我对父亲说:“我给你洗洗脚,用毛巾擦擦身子吧!”也许我只能偶尔做这点事。父亲高兴地点点头。旁边的老人一听,又起身给父亲让座,要让父亲座他刚才的椅子。我急忙说:“没事,就坐床上,方便些。”于是我起身去打水,老人见状,他说:“我去给你打水!”说话间,暖瓶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我急忙从他手中要了过来:“我去,我去,你看电视,你同我爸看电视!”于是自己提了暖瓶去打水。
      我给父亲洗了脚,擦了身子,剪了指甲,掏了耳屎。擦洗的时候,老人将他的香皂递给我,示意让我用,我说了一声谢谢就接了过来。等这一切做完后,我便坐在床上,陪他们一起看电视,大约过了几分钟,老人大约觉得我的视线有些偏,就又一次起身,他让我坐在椅子正对着电视看,我有些诚惶诚恐,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我能看得到,能看得到!”又过了一会儿,老人起身,颤颤微微地从他的床头柜里拿出了几块卷卷筒零食,先递给我一个,又递给了父亲一个。父亲不吃,我接过来一并收了起来,放在了父亲的床头柜里。我说:“过一会儿,我们吃,过一会儿!”老人的谦逊让我感到难过,我不清楚他年轻时的性格棱角、他的脾气呢?他周身的力气呢?都哪里去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窗外有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凄哀,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我头脑嗡地一声,浑身就出汗了。我突然想起了妻子与女儿,我还没有找到她们呢!我感到有些首尾难顾,两头为难。看来,父亲暂时是安全的,现在要尽快地找到妻子与女儿!于是我慌忙给两位老人告别:“天不早了,快睡,快睡吧!”他们同时点了点头,银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有些晃眼。我转身的时候,老人又站了起来,他要送我,我又一次将他按在了椅子里。父亲行动不便,只是招了招手左手,眼睛还盯着电视看。我出病房的时候,感到眼泪已经溢在了眼帘上。我不知道,下次我来看父亲的时候,他还在不在?我不敢回头,我觉得眼泪很快就要掉下来了。
      我几乎是从三楼飞下来的,脚下还是没有下楼梯的感觉。
      大厅里那个保安还在熟睡,嘴张得老大,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做了噩梦。我出大门时,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他惊悚地双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是在做噩梦了,我想应该把他叫醒,可是,我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月亮埋进了乌云之中,外面又暗了下来。
      我发现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了,我被双腿带着,不由自主地在一些巷子里穿来穿去,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来到了岳父家住的那一片居民区了。我的岳父在另外一个城市,离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有一千多里路的距离。“这怎么可能?”我感到纳闷,“我是在做梦吗?”我继续往前跑,我还是无法自控地往前跑,我想,如果我跑到一个打开的门前,就自动停了下来,只要一走进房子,我就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思想与身体了,正如刚才跑进医院里的情形。可是巷子里没有一个门是开着的,大多都闭得严严实实的。
      岳父所居住的这儿原来是很大的一个平房区,我惊异地发现也拆得差不多了。马路边上原来有几家餐厅,一家私人旅社,现在都不在了。有几辆工地用的大型装卸两用卡车停在路边,我跑近卡车,感觉车的轮胎好大,几乎要超过我的肩膀了。我心想:“妻子与孩子是不是到岳父家了呢?”我从一个巷口跑了进去,跑过第三排平房时,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公厕,那是一个旱厕。夏天的时候,这一片区几乎让人无法接近,苍蝇黑乎乎地整天盘旋着。公厕后面是一个大垃圾场,很多扔垃圾的人,捂着鼻子,距离垃圾箱还有三两米远时就将开始扔了,以致于很多垃圾扔在了路面上,后来越积越多,几乎就淹没了路面。冬天的时候,那些蹲坑里的屎尿结成冰柱,快要戳上人的屁股了,蹲坑两边都是黄黄的尿结成的冰,稍不注意就又滑下蹲坑的危险。厕所的墙上画着男女****的一些图,还有许多泄私愤的话语,一些治性病的广告、一些***、找小姐的电话等等,都画得歪歪扭扭的。我继续往里跑,跑过厕所,一共跑过了十几排房子,才到了岳父家的房子前,房前有几棵榆钱树,枝繁叶密,像几把天然的伞。记得夏天的时候,岳父岳母以及几个女儿常坐在榆树下乘凉、聊天,远远地就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看着半开着的大门,我果然放慢了脚步。我走到门前,榆钱儿落了一层,干枯发白,一直簇拥到门口,塞满了门口刮泥板的钢条缝隙。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岳父是一个多么干净利落的人,每天五点钟起床点香、做乃麻孜,诵《古兰经》,然后将大门口清扫一遍,洒上水,再将房子过厅、地板细细地擦洗一遍,再浇浇过厅里的二十多盆花卉,喂喂笼子中的几只鸟儿、鱼缸中的数十条鱼儿。在我的印象中,岳父的家四季如春,窗明几净,尤其是客厅与大卧室,奇石字画,满柜书籍经卷,那种书香气、圣洁感总让我留连往返。客厅的茶几上,从不不断水果与干果;厨房的餐桌,顿顿有可口的饭菜,这些都让我怀念,常常感叹这种怡然平静的日子,感叹这才是日子,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生活状态。
      进了大门,玄关处摆了好多的鞋子,布鞋、拖鞋、长腰的,高跟的,皮子的,塑料的,胡乱的堆放在一起,上面落满了尘土,我一进门就叫妻子的名字,叫女儿的名字,叫爸叫妈,可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回应我。虽然我的嗓子叫了一夜,已经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了,但我还是在努力着。我明白,家里没有一个人。我本想退出去,继续在外面寻找,可我不由自主地还是往里走了。我推开了第二道门,走进过厅,借着幽暗的月光,啊!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我吃惊,窗台上的花都干枯了,有一面窗帘的挂钩耷拉了下来。穿过过厅,立于厨房的那台大冰箱还在,在我印象中那简直是一个百宝箱,鸡呀、鱼呀、水果呀、蔬菜呀,还有冰淇淋呀……可现在,却半掩着柜门,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走进客厅,摸到开关,但打不开灯。我掏出手机照亮,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看到茶几上有几只蔫苹果,几个干果盘里有所剩不多的干果,全都落满了灰尘,茶几头上还有一堆果皮。这让我倍感凄凉伤心,仿佛他们因为什么事,突然间离开这个家的,到底是什么事呢?“也许全世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我有些着急。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柜的旁边的鱼缸里,鱼缸里面也空空的,只有几个水泵等养鱼用具。在我印象中,鱼缸里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有孔雀、月光、箭尾、鼠鱼、荷兰凤凰、非洲凤凰、红绿灯、宝莲灯、黑莲灯、玻璃猫、反游猫、吻嘴、小型神仙鱼等等,他们在鲜嫩的水草里游来游去,细细地水流声煞是好听。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我脱下鞋子,走进岳父的卧室,发现书柜的门都大开着,这种像遭劫的情形,让我忘了是要寻找妻子与女儿的。我借着微弱的手机亮光,凑近书柜里的书,凑近墙山墙架子上的那些奇石,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失去了光泽与生气。桌子上的香炉里,有几截未燃尽的香,这让我想到往昔黎明前暗夜中红红的香头,以及房子里氤氲着淡淡的香火味来,以及黑暗中五体投地,深情祈祷,虔诚礼拜的情形来。可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了。我感到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被遗弃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个世界在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举起手机照亮,往前迈了两步,发现长长的木头大炕上放着一只方桌,方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我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估计是一些有关宗教的书籍吧!我知道岳父退休后一直专注于宗教的研究。我转过身,发现左手边书柜的门大开着,书架上胡乱塞着一些字画与照片,还有一只断了腿的眼镜,还有一些荣誉证书,还有一些盒装的香……书柜有些乱,明显得可以看得出,有人慌乱中带走了几本书。我低下头,发现地毯上有几本书,还有几本相册,都散乱样子,我蹲下身子,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的光亮,发现了一本相册,相册的封面是一个女明星的黑白照片,从发型与装扮明显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我叫不上这明星的名字,那种清纯的气息一下子就笼罩了我,让我不由地回想起了那些流逝的青春与爱情。我顺手翻开了相册,我发现了岳父岳母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是那么拘谨,岳父戴着白帽子,岳母搭着盖头,他们的神情是那么和蔼,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朴素。我还看到了妻子的大姐,烫了头发,样子好像某一个明星,依在大姐夫的身边,甜蜜的样子,大姐夫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让我惊奇的是我看到了妻子十二三岁的照片,胖乎乎的,黑乎乎的眼睛,白色的外套,脸上的表情纯真又俏皮,啊!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现在的女儿多少像妻子小时候啊!简直太像了。
      星转斗移,物是人非,她呢?那个白外套,黑眼睛、纯真而俏皮的小女孩呢?她哪里去了?那个窗明几净,四季如春的家哪里去了呢?那些姐妹闲聊,孩子喧闹的日子哪里去了呢?那些做尔麦里的日子,宰鸡宰羊,女人们戴着头巾在厨房里忙活,男人们围在一起念求祈,一人诵读,数十人应和的情景哪里去了呢?那些在晨曦中做乃麻孜的身影哪里去了呢?那些发黄的经卷到哪里去了,那透明的玻璃杯中冒着茶香的日子哪里去了呢?那些良辰美景,那些赏心乐事,那些姹紫嫣红的日子哪里去了呢?岳父岳母到哪里去了,兄弟姐妹到哪里去了?妻子与女儿到哪里去了?
      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被灰尘淹没了。这一切到底与什么有关?天灾还是人祸?我不忍心想,更不愿再看到这一切,这种寂灭的景象让我的内心异常难过,我感到自己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一样,那么需要水源,我仰起头,泪水从脸庞轻轻的流了下来。我想,很快,也许就在明天早上,在隆隆的推土机的声中,这一切,同这座古老的房子一起都会从这座城市消失的,再也找不到了。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相册,我想再带几本书,但我发现,我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了,我感到了岁月在我的身上哗哗地流逝,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在随着流逝,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皮肤很快就松弛了下来,牙床也松动了起来,视线也模糊了起来,皱纹快速地爬上了我的额头,我感到背很快也驼了下来……我挣扎着起身,慢慢地往外走。出了大门,我发现天愈来愈黑,已看不清远处的路。这时,我的眼泪又一次在这孤寂无人的黑夜里,顺着干涩的面庞流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失散就再也不能牵手同行?为什么一旦错过就不能重新再来呢?”我真正感到了人生的短暂之无常,世事的变迁之无常。我觉得自己在眨眼之间就会消失,就会枯死街头,这时候,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上帝,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永远不灭的后世。
      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跑起来,能够飞起来的,可是我发现,曾经矫健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奔跑起来了。我努力地向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步履渐渐蹒跚了起来,自己的背还在一点点地下驼,而头上的黑发瞬间变白,在浓稠的黑夜中是那么醒目!
      这难道是一场梦?
      这难道不是一场梦?
      可在这一场梦里,我感到我跑完了简短而悲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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