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牛哞


1
我勉强配得上回忆：无论是生，是死。
这时光老脸。这温顺皮毛。苍蝇。现场。

2
一层恶臭从喉咙里一丝丝释放。
沉默、尴尬、寻找，都是生活的一种，都是蛙背苍白的记录。

3
秋天总是伤感的青草。
儿时的背篓。登高的菊花。
坐在奔驰的流星，哪只眼睛先流出泪来。

4
从影子的脑袋或大腿里蹦出的小牛犊
我诅咒：世事将追赶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如果不被嫉妒、仇恨、流弹、沙漠和一株毒草吃掉，你如果不被别的神吃掉
我将吃掉你
将文明一点，把你变成一堆鲜嫩的草，吃掉

将吃一块肉──从人类那里，我学了点儿

5
幻觉早像一匹马，频繁耳语：走吧，我带你去践踏，去征服，去爱，去天上。
我早被蔑视了一次又一次，在夜里，在高原，在床第，在白霜簌簌下落的早晨。
且慢：恶藏在善中，快藏在慢里，唯有我做到了。

6
喇叭镶嵌在大街的喉咙，这景象，能够复活。
苍蝇和蚊子，时代最资深的两位秘书，它们记下的天书，风能够翻译

7
──商品，必须用什么东西来交换，像一把青草换取了我的爱情
像另一把青草，换得我的信任。
而一副轭，让我喜欢上了犁沟。
哦，这摆在时光桌上的，琳琅满目的商品，是我用自己生命的零件换取的：
我用疼痛换了块铁，我甚至用耳朵的拙，成全了一架琴。
一桩姻缘因此走上必须的岔道：一拍两散，这原本就是结局的一种。

8
见过我跳舞吗？在梦中，做飞燕舞，不是为了大王。
在梦中我旋转，搂着青草新娘的腰。
不，我从没有做过那个大脑袋的坐骑，我从没有出过函谷，我从没有像一朵青云，飘在天上。
在人的历史上，作为一个注释，我承认，我曾被使用。

9
一块政治的红布
一晃
再晃
三晃

我就忍不住
我就射了

缠绵的红布像一个钩子，终于钩出了藏在时间中的炸药，一包一包的炸药，它炸啊，炸啊
在火光冲天中，我看见了青草的骨头，我看见栅栏被打开，我看见狂欢的头颅

10
静。死静。此刻连月亮，我都想吃。但那沙沙声，是虫子的。
像个孩子，随便抓起一件，含在嘴里，在自己的内部，在黑暗中，毒唾液揭开寄存物的秘密。
我的舌头上有红润的老茧，我的眼睛看着人世：
风吗，是它老泪纵横吗？此刻连月亮，我都想吃，吃什么存什么，存什么吐什么。

11
我曾被变成一头大象。角做了象牙，腿裹了厚水泥成为四条方腿，甚至按照传说将我的生殖器改造成第五条
我迈动自己，那力量，那抖！那尖叫，那爽！
唯一缺憾是没有鼻子，大象鼻子必须是自己的，必须来自自己的身体，这令我大大地不爽！
爽与不爽，作为大象我豪迈过，我愤怒过！
我汽笛一样的鸣叫穿过雨幕，大地威严，万物噤声。

12
用自己的节奏影响钟声，控制与被控制。音乐？啊，那狗屁的音乐，我不懂。
哞──
这是一块厚厚的叶子粘在上颚
这是一根刺，划过了声带，哞──

13
那个人又提来一桶水。我头都不抬：咕嘟咕嘟，不就吸溜了几片槐树叶吗？咕嘟咕嘟，不就连带着吸溜了几颗星星吗？那个人依然奇怪地看着。
是吗，在这个夏夜，就这样面不改色，我吃了几只蝌蚪。
你认为从今后我三位一体吗？像蝌蚪，既是蝌蚪本身，又是青蛙的父亲，和儿子
你认为从今后我进入了轮回吗？我一直活着，不停地咀嚼；我不断走向死，又死不了
2010.10.13/2012.1

之二  一次会议记录


主题：关于方向
形式：自由发言，研讨
时间：星期五
地点：中心会议室
主持：狮子
参加：狮子  熊猫   大雁   青蛙  兔子  公鸡  蝙蝠  木虫  影子  灶神张奎
缺席：长颈鹿  鲨鱼
记录：（秘书。那天他喝醉，发言顺序和实际有出入。遵照指示未做录音。）

蝙蝠：

眼瞎了
还是喜欢飞
这给我带来无数凶险
那个人世间永远长不大的男孩知道
多少次我扑向山崖
多少次我冲向地面
为了感觉到的
石块，或一顶帽子
为了同样的一对翅膀中透出的
无知、无畏

青蛙：

这中间
春天像一个贪玩的孩子
忘了回家
寒冬的车轮一次又一次
把大地轧成巨大的石板
时钟在我的身体里
失去作用
我听不到那滴滴答答的优美呼唤
你说我睡了二十年吗
为什么我不能穿上盔甲
脱下那俗气的花衣裳
人类为什么还是
灰头土脸

公鸡：

原谅我来迟
一个重要会议刚刚结束
嗨，一个不听话的小子
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
撸了他职务
你们说哪儿了
你们说哪儿了
我同意
天要亮了吗
那我就去吊两嗓子
等它们都起来
我再睡会儿

兔子：

（它蹲在皮椅
竖着耳朵听
越听不懂
眼睛越红
手机响了）
宝宝要吃奶
（这年头
谁保证奶粉里没有
三聚氢胺
手机响了
它竖着耳朵）
房东来催房租
（手机响了）
水龙头喷水
（它是被推选参会
手机不停地响
关掉，又打开
它想举手表态）
（主持者插话：）
“去吧，谁家还没有个
急事儿”

大雁：

端着翅膀
有点累了
它偷偷摁了一下手腕
把时间合拢
红色钟锤暂停
南来北往
它调整程序
从词库取出
那些变幻的天气
此刻
骨头酥软
此刻
有人瞥了一眼
窗外
深秋在提醒──
再不走
就没有机会啦

木虫：

碉堡往往最容易
从内部被攻破
这点诸位应无异议
我已经发现
机构建在一根粗壮的木头里
起初有人把美好的食物放成一排
我们去争抢
这根木头就滚动
它的内部就开始运转
慢慢地，食物总在“有”和“无”之间转移
我们像一群饥饿的幼兽
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
在运动中
瞧，咱白白胖胖的，有重量
我们越来越多
如果愿意，可以介绍入伙
但你得委屈一下，穿一身
血染的衣服
轧碎了很多东西吗
哎，这没什么，哪部机器的齿轮
不需要润滑
连小羊的牙齿上
都沾着青草的血
谁还犹豫呢，吸收了这么多先进的营养
我们每一个都拥有了
无限增殖的能力
一个，就可以是一根巨大的木头
一个
就可以滚动
世界的轴
没什么，你继续叫我“蠕虫”好啦
服务员，现在我饿了
有没有吃的

熊猫：

我就是戴黑眼罩的
月亮
据说动物农场
一场阴谋
正在酝酿
最不能容忍
引狼入室
猫提交的卷宗
证明了这点
提请启动一级预案
准备好闪电
特别要注意
乌鸦的动向
还有鹦鹉
要学会思考
把看到的整合起来
说出真相

狮子：

关掉所有理发店
我们合股
另开一家
这么多年了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头发长的
头发短的
或迟，或早
它们会来找我们解决
脑袋的问题
趁那门古老的手艺
还没有失传
这事尽快得有着落
一盆清水，一块磨石
一片柔软的布
准备要周详
要有人情味
要唤醒人们对时光和光头的热爱
就这样吧
记住
利索，干净
这是手艺好坏的标准

影子：

那年，森林被洗劫
神仙用宽袍大袖送我们到
该去的地方

那年，我们像异类
很快被主义
敲掉剩余的牙齿

那年，知道了什么叫
分道扬镳
什么是疼痛和寂寞

那年，我们推开各自的门
各自爬进窝
各自去睡觉，或坐牢

那年是哪一年
好像我们得了病
人与动物都讳莫如深

那年是哪一年
盘子里摆着草和肉
来试探，来逗玩

那年又是哪一年
学猴子自轻自贱
被围观

那年过后啊
谁再未相见
谁已不在这世上

灶神：

这又是哪一年
这又是哪朝哪代
这又是哪一次

梦醒了
山后传来
野牛群的声音
大象群的声音
恐龙群的声音

我不知
向何处逃

前面突然泼下
百试不爽的经血
一把明晃晃的刀
取走我的头

我的头被提在一只手里
我的身子被杨任
手里的眼，眼里的手
困在命运的泥土

而云朵和云朵联手
一个个神仙躲在后面
闪电
指哪儿打哪儿

我不知
晨还是昏

像被法力控制
我的喉咙里塞满了灰和冰

我站在我醒来的地方
定定地站着
像一个死人
2010.10--2012.1

  
之三    一些笔记


◇◇
前两天，一个捷克人在美国死了
我想把这告诉儿子
但我的脑袋中蹦出的是：“鼹鼠死了。”
这让我决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本我们都不知道，兹德涅克·米勒是谁）
因为接下来我担心：“欢乐死了”

那只胖乎乎的鼹鼠，我和儿子一起看着它
迷路、面临危险、想家，和穿过树林
一起看着它    认识了飞鼠等新朋友

就像最近，我和一只扛着减速机的鼹鼠
开始交往。噢，对了，儿子的一个朋友
刚去了英国：他丢下一本漫画书作纪念

儿子忽然笑起来，他现在喜欢米老鼠

◇◇
（聊天时长颈鹿说的话：）

那天我鼓起勇气
一抬腿站在了树杈
矮的更矮
高的更高

我像是嫁接在
绿树上的枯枝
斑驳的脑袋
像是树冠梦出的
时尚帽子
──后来有人说

就在那一天
透过虚无的玻璃
我看见一群昆虫
在伺候会议室
看起来它很饿
或得了饕餮症

它们伺候会议室
小心而忙碌
用花朵和横幅
用水果和一幅草书

会议室
空荡荡地大喊大叫

──这一眼改变了我的一生
树第二天就被砍了
我不得不学会奔跑

我不得不在梦里长出一只眼睛

◇◇
温暖像一张床
即使在泥土里

它嘘气如兰
大片软骨声
在赞美春天

大片翻转的身体
让你我张大了嘴：

这就是时间的胚胎！
这就是世界的内脏！

◇◇
水芹鲜嫩
像欢乐的童年

这一点后来被否定
生活让一个人想起
水芹周围的污泥

水渠的证据早已干枯
为所欲为吧

◇◇
出场吧小妖精
女娲从东边，羞涩点
夏娃从西边，要大胆

一个抬头看天
一个俯首洗衣

在夜里
她们一样疯狂

◇◇
由于这地狱
由于这梦呓
请把老花园
重新还给我

──摘茨维塔耶娃的诗

◇◇
我写过自缢者
但没有写过茨维塔耶娃
她用生存意识
和生活纠缠不休

我写过曼德尔斯塔姆
这个文明的孩子
像一只没有眉毛的燕子
但我没有说他坏话

“你必须帮助我！”
在这点上，他们
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他们都死于非命。
但爱伦堡和一个女人睡过后
把他关于这个女人＊＊的诗
交给她丈夫
结果：诗集出版了

◇◇
活着为了什么
活着好还是不好

十岁的儿子转述他的小饭桌朋友
突然提的两个问题

我无言以对
妻子赶快说活着多好啊
活着有好吃的
有电视看，有那么多好玩的

儿子高兴了
他的朋友说活着没有意思
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胡说的朋友十一岁

◇◇
一片，一片，把一座村庄
我也这么切过
人们看到的都是美
即使疼，也说疼是美

大雾像一个被污染的消息
在今晨终于飘过来了

而我已经厌倦：这不会
改变什么

没有人会多给你什么
多余的都是垃圾
你曾经这么干过
为的是把心掏空

我是说这空荡荡的房子里
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
（对鲨鱼的采访记录：）
那次我没有去
我不习惯那儿的水土
还有暴烈的烟味
但狮子它们的任何想法
我都支持
怎么能没有秩序呢
（它打了一个哈欠）
我羡慕它们的优柔和果断
刚柔相济
这是管理的最高境界
当然，得发布白皮书
通报****状况，游戏而已，但
居民们信这个
当然啦，该变则变
比如海洋必须是蓝色的
但在夕阳的照耀下
让它红一会儿也没什么
如果要担心，就担心那些
精神一样的污染
（它咬牙蹦出一句：该死的！）
这些污染随着水和空气
散播得很快，对我们的肌体和脏器
损害很大，而且多年过去
毒性仍在
什么孙悟空大闹天宫
什么哪吒闹海
什么布拉格之春，什么占领华尔街
诸如此类
必须加以扼制、归化，和清除

◇◇
想象是可耻的
提前告知一部电影结尾的人
也是可耻的

孤独，或不孤独
活着是可耻的

不爱即恨的推理
是可耻的

滋生不了想象的生活
更加可耻

◇◇
雨散发的些微光亮和一点冰凉
在地面蠕动。
它们突然混浊、慌乱，仿佛为了继续存在
正在妥协
和下水道、尘土，和黑色树干
以及河流

它们一直留在
眼睛的深处
有一天，我会耷拉下眼皮
把它们埋掉

◇◇
只一侧身
太监成为一种稀世的美
一种不断增多
越增多越趋之若鹜的美

然后再没有男人和女人

再没有诞生

◇◇
哭泣是因为不得不哭泣
崩溃是因为不得不崩溃
死是因为    不得不死

这纯粹在胡扯，和自慰

◇◇
死者熟悉那样的搜索：
灵魂里一无所得
便对付＊＊
好像肉里藏着什么秘密

脆弱是注定的
活人从死者的恐惧里
探知了这些

但还要显得不是污泥里打滚
快乐因此具有了
人的味道和狡黠

在镜子里往外看
这不是穿衣服的猪
这是＊＊裸的文明
这不是我们的春
春天已埋在土里

2011.12--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