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我要去那座城市
- 作者:徐永 更新时间:2012-08-10 03:00:5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39次
我一直想要去那座城市,可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或者脱不开身的理由。我曾经坐火车路过那座城市。这是一个小站,火车只停两分钟。我刚站在唯一的站台上,乘务员就招呼我,火车要开了。这是我和那座城市最近的一次接触。
我时常翻阅一本中国交通地图册,设计去那座城市的路线。她在我居住的城市的北面,直线距离接近两千公里。因为站小,通那里的火车只有一班,而且都是慢车。按车票上给出的时间,精确地说,需要十九个小时二十三分钟才能抵达那里。去那里,没有直达汽车。飞机每天都有一个航班飞往那座城市所在省的省会,然后坐汽车三个小时才能够到达。再说,坐飞机我也必须去邻近的J市,这又要折腾掉两三个小时。
这座城市让我感觉亲切而陌生。我翻阅了很多资料,也没找到对她详尽描述的文章。我几乎问遍了我身边所有的朋友,他们的答案惊人的一致,没听说过。我觉得还是坐火车去好一些。最好选择春季,细雨霏霏的天气,一个人怀着愉快的心情踏上旅程。火车穿过城镇、村庄、田野、山峦、河流,穿过昼、夜,穿过细雨。在金子般的阳光下、银子般的月光下前进。每个站点都会有人下车或者上车,我想,他们是在回家还是离家的路上?
我长时间的站在车窗前凝视外面的世界。景色在不断的变换,有些眩晕。在火车的轰隆声中,我似乎听见了城市的喧嚣,鸟儿的鸣啭,风穿过庄稼的沙沙声,河水的潺潺声。景色不断被甩在身后,如同刚刚消逝的时间。夜色如墨,我躺在卧铺上昏然睡去。醒来时,我发现对面卧铺上的中年男子正在专注地啃一根鸡腿。一小块鸡皮沾在他的唇边,面前还摆着一瓶开盖的二两红星二锅头。走廊里时不时有穿行的乘客。我起来洗漱完毕,然后用火车上半开的水泡了一盒康师傅。还没吃完,乘务员就过来换票。那座亲切又陌生的城市马上就要到了。我收拾完行李,开始不停的在车厢里走动。在一声长鸣当中,火车停止了喘息。下车的人零零落落,像天空飘落的几滴雨。我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小站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座灰色的两层楼。一对夫妇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男的瘦小干枯,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编织袋子。随后的女人体态臃肿,怀里抱着一个流着鼻涕手中拿瓶矿泉水的小男孩。两个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在一旁聊着天。候车室的门紧紧关闭着,透过蒙蒙的窗户可以看见稀疏晃动的人影。这时候火车的汽笛响了,火车头冒着烟,蜿蜒而去。站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出了检票口,火车站的广场就呈现在眼前,凌乱空荡。中央有一个大花池,丁香、杜鹃参次不齐,但都在绽放,还有端庄的冬青。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开,我被笼罩了,几乎晕眩。那是飘起的尘土混杂着草木香的味道。不,还有柴油的味道。两辆没有牌照的出租轿车,几辆三轮棚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那儿。几个司机围在一块摔着**。还有两个,叼着烟靠在车前。看见我出来,他们抬起头打量我,可一个人也没有过来。出了车站广场,就到了二道街。二道街两边高高矮矮地错落着机关单位,就像散乱的麻将块,期待着被人抚摸。人行道上是些白杨树。澄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干,随意地洒在街道上,那枝干上已冒出怯生生的绿意。温暖的气息钻进我的心里,脚步就觉得轻盈起来。正是上班的时间,街上不是那么热闹。偶尔有车辆和行人经过。我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柏油路上弹奏,那声音像我小时侯流行过的一首歌。惬意的风拂过我的脸,拂过树木、建筑物、行人、车辆、天空飞翔的鸟、树荫下搬运的蚂蚁……几分钟我就到了这座城市昔日最大的商场——二商店了。因为是国营店,加上货真价实,那时候二商店的生意红火的烫手。即使不买东西,闲暇去逛下,也是这座城市的人们很好的消遣。事过境迁,二商店早无往日的繁华,有些冷清。货柜上的商品稀稀落落,商场里阴凉、安静。没有顾客,售货员不是趴在柜台上睡觉,就是打着毛活。我来到二楼的玩具专柜。柜台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她似乎在沉思什么,我看见时光的痕迹在她脸上滑过。当年她可是一个美女,小城的年轻男子有事无事都要到她这来。她的脸那时候阳光灿烂,她带着大红花的照片就挂在二商店的墙上。可是现在二商店的墙壁已经班驳,再也看不见她的笑脸。我买了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布娃娃。布娃娃的脸笑得甜美可爱,我将她对着我,我的脸上也顿时现出了一阵儿的轻松。她一直没有和我说话,她默默地把找回的零钱交给我。我很想告诉她,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经常流连在这个柜台前,看神气的她和漂亮的布娃娃眼神充满了羡慕和向往。看她沉浸在往事当中,于是我没开口打搅她。我小心翼翼的把布娃娃装进旅行包。
出了二商店,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市中心广场——明珠广场。广场上有几个人带着孩子在放风筝。孩子仰着小脸,双手合在胸前,不时会兴奋的蹦起来。一群大妈们在扭秧歌,火红的绸子在她们手里飞舞,脚步轻盈,脸上都是笑吟吟的,仿佛年轻了好多岁。有一对恋人在广场的花坛边,用相机记录着他们幸福的瞬间。还有一个老人安静地坐在台阶上,他面无表情,好象在沉思。他的面前停放的旧自行车也那样的安详,那掉漆的车把,还有那露出里子的车座,不知道它已经陪伴了他多少年。
广场的东侧就是小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逛街的人很多。我会面带微笑向每一个人致意。我仿佛和这些人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们让我感到亲切无比。街两边的店铺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是父子经营?夫妻经营?还是母女经营?我很随意地进了几家店,询问下商品的价格,和老板拉几句家常。丑丫饰品店里的小首饰都很漂亮,价格也不高。店门前有一个卖菠萝的老大爷,他头发花白,脸庞黧黑,手指粗大。但是他削的菠萝极干净。菠萝削好了,切成两半,穿上竹签子,然后放到盐水里泡上。我会买半个菠萝吃,真甜,能甜到心脾里。要是有个孩子在旁边眼馋,我会把另一半买了送给他。
我还要去当年这座城市最大的工厂——国营红星棉纺厂的家属院。那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趴着一排排整齐的平房。我来到了第三排东边第二户。院门是几块木扳钉的。门上上着锁,是三环牌的铜锁。透过栅栏门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有一个窄窄的砖铺的甬道直达正屋门前。院子东侧是一间偏房,是厨房兼做餐厅。西侧有一棵槐树。夏天槐花开的时候,满院的香气,浸得整座院子都晕晕乎乎的了。晚上入睡,被槐花香包围着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嘴里都会生出一股子槐花香来。正屋一共两个房间,一进门的这间被隔成两小间。前面的是客厅,摆着一个灰色的双人布沙发和赭红色的茶几。里间屋是卧室,正冲门的地方有一个三屉桌,墙上有一面镜子。左侧是张双人床,被子上蒙着绣花的白色单子。三屉桌旁边是一个衣柜,靠窗户的地方有两个单人沙发。屋子的地面都是水泥磨的。每天早晨扫地的时候都会撒些水,有的地方就出现了裂纹,有的地方渗出白碱,但是地面很干净。外屋后面的小卧室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一面小镜子,还有一本格林童话。如果翻开书,里面夹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墙上贴着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还有一张彩水笔画的古装美女,美女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可很好看。单人床上铺的是白色的、有红色暗纹的床单。被子叠的很整齐,枕头上摆着一个红色的小木梳子。这个屋的窗户很小,整日挂着蓝色的窗帘。
可以想象,女孩每天放学回家的情景:她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院门,先到厨房,拔开蜂窝煤炉,掏好米,炖上锅,才去正屋里间的卧室写作业。她写一会儿,会停下,咬着笔杆,歪着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时的做些鬼脸。天色有些灰暗了,院子里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女孩子放下笔,飞奔着跑出屋去。爸爸和妈妈下班回来了。女孩扑进爸爸的怀里,爸爸顺势把她抱起来。嘴里直说,大了,大了,快抱不动了。女孩搂着爸爸的脖子说,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广场放风筝啊?爸爸说,下个星期天,一定带你去。女孩嘟着嘴,脸对着爸爸的脸说,这次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啊!爸爸说,一定,一定!妈妈在旁边说,快下来,你爸爸上了一天班了,很累。
去红星棉纺厂子弟学校要穿过一个深巷。在巷子里抬头看见的是狭仄的天空。金黄的阳光斜斜的照下来,洒在一侧的墙上,把这侧墙的影子又斜斜的投到另一侧墙壁上。墙根下的泥土湿润,上面覆盖着一层浅浅的苔草,潮湿的气味飘荡在胡同里。我看见一只猫悄无声息的攀上围墙,又纵身跳到了屋顶。它的眼睛仰望天空,看那千奇百怪状的云朵。四周安静。它开始悠闲地在屋脊上踱步。它杂花的尾巴,不时抖动下。几只麻雀正落在屋檐上,歪着小脑袋,看这个世界。猫离它们越来越近,几乎近到咫尺时,它停顿住,背上的毛竖起,身子收的像一张弓。时间似乎静止了。一只麻雀突然张开翅膀,扇了几下,冲上了天空。剩余的几只也受了惊吓,飞到了院子里的槐树上。树枝轻轻地颤动,麻雀也跟着摇晃。那只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消失在屋顶上。我想象着一个女孩,穿过这条深巷时的情景。她贴着墙根走,她的手指轻轻地在墙上划过。她嘴里哼着一首歌,那歌她唱的非常不连贯,唱几句,又重复唱。她还不时回头张望一下。
红星棉纺厂子弟学校的大门陈旧破落。门上那个招牌是白色的,上面是黑油漆写的字。油漆有些脱落了,就像鱼的鳞片。我进去的时候,门卫拦住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吴大叔,我曾经在这里上过学,这次回家乡过来看看。我为这句谎话脸红了。吴大叔静静的凝视了我一会儿,额头的皱纹舒展开,给了我一个笑脸和一个挥手的手势。校园里种了很多垂柳,枝桠有的都垂到了地上,很像年轻女人瀑布样的长发。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传过来,那声音纯净、清澈,一如很多年前的我。教室是红砖砌的平房。我站在一个教室前,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站在讲台上讲课,我听不清她在讲什么。那些孩子规规矩矩的坐着,神情专注。只是最后排有个男孩手托腮在打瞌睡,他的脸蛋被挤压的有些变形。女教师回身在黑板上刷刷写了一道题,粉笔末随着洋洋洒洒的飘落到地上。提问的时候,女孩都是将肘枕在桌子上举手,男孩们把手举的笔直。有个男孩举手的时候屁股都离开了凳子。女老师环顾了下整个教室,点了个名字。结果没有一个学生站起来。女教师又加大了音量,那个打瞌睡的男孩被同桌推醒了。他懵懵懂懂站起来,手一直揉眼睛。老师又重复了下问题,他在那里期期艾艾答不上话来。前面的学生都扭过头看他,他开始挠后脑勺。老师又提问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女孩站起来很流利的回答完了问题,然后在老师的示意下坐下。男孩就那么一直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在校园里四处走着,如同在时间的河流上行驶,只不过不是前行,而是后退。后来我来到了操场。操场不大,跑道只有四百米。在校园里最快乐的记忆就来自操场。我坐在只有五阶的水泥砌得看台上抽烟。烟雾在我眼前弥漫,然后散开,然后再弥漫,然后再散开。我的眼有些迷蒙。篮球架下,几个小子在热火朝天的打球。我要是其中的一个多好,我会嗅到浓浓的汗液味。远处还有两个女孩在荡秋千。我想过去,帮她们把秋千荡地高高的,让她们的笑声响在空中。看见那些稚嫩、纯真的脸,我在想自己年少时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一些往事静静的流淌出来。甚至有的细节都很清晰,仿佛刚刚发生。我年少的容颜就如同被黑板擦擦去一样,不见了踪影,只飘落下一些碎屑。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如同塑像。等天色黯淡。等落日周围的云朵绚丽多姿。
晚饭我要去中央街的老地方餐馆吃饭。曾经小城的人只有来了重要的客人或者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才会来这里就餐。老地方餐馆的特色菜是炝土豆丝和红烧福寿鱼。这两个菜我一定点上。土豆丝是手工切的,那丝切的极细还透明,味道辣里透着酸。福寿鱼咸鲜可口,里面配有枸杞和冰糖粉,还能败火呢。虽然是我一个人吃饭,我还是要在我对面摆上一套餐具。我吃几口,就会往对面的餐具里抄上点菜。餐馆里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依然如故。他们不知道一个女孩曾经告诉过我,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看着心爱的人吃自己喜欢的菜。吃完饭,我去结帐。一共是三十五块钱。多年前这两个菜加饭只有六块钱。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这菜的味道是否还和多年前一样。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张望了下。餐馆里热闹嘈杂。人们推杯换盏,低头交耳。有一张椅子没有坐人,上面不知被谁落下一张餐巾纸,白晃晃的,那么醒目。有谁知道那椅子上多年前是否坐过一个女孩?
路灯依次的亮了。走在马路上,可以看见电业大厦楼顶闪烁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微风拂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伸开双臂,想要融进这夜色,融进这座小城里。
明天我就要离去。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有的建筑物,这里的人们,这里安详平静的景色,还有这清新的气味,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让我无比的眷恋。我要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脑海,流淌进我的血液,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我一定要在这座城市十几年前最好的惠港宾馆住下,在惠港宾馆最高的楼层开个房间。躲在窗帘后面,将窗帘撩起一条窄缝,让我再仔细看一下这座城市。天上的月亮真圆啊,和多年前一样隐隐地挂在远处的垂柳的树梢上。我心爱的人就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她无数次给我描述过这座城市,她的童年,她的少年。今夜我要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我会在梦里和她再次相见,梦里没有死亡。这次是我向她描述这座城市。
窗外的天色开始发白。我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方正电脑,显示屏上打满了如上文字。烟灰缸里堆满了“中华”牌香烟的烟蒂。去那座城市,只是我的想象。我在键盘上敲下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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