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生产建设兵团时,有一种农活是为麦田灌水。一个人负责一大片地,有很多空闲时间,看书、睡觉、扯开嗓子唱,或默默地想家,没人干涉你。周围的生命,除了青青麦苗,偶见的野兔田鼠,再就是各种鸟了。
有一种逐水而居的小鸟,常跟放水者为伴。水灌到田里,四处漫开,草籽漂起来,土虫浮起来,这时候,就会飞来几只小鸟,在水边觅食。它们非常机灵地贴着水边行走,捡食小虫、草籽,无论怎样也不让水湿了自己的羽毛。它们一身翎毛,有的黄白相间,有的青白相间,总是干干净净,十分整洁。它的叫声非常动听,好似说:“这里多好,这里多好,这——多好!”你想靠近它看看怎样好,它却喊着“勿要、勿要”,飞到水那边去了。
有时你走在不大常走的垄坎上,垄坎上有去年的残草。水靴和草摩擦,唰唰地响。走着走着,倏地飞起一只鸟来。并不飞远,在四五米外落下来,歪头盯着你,看你的动静,嘴里焦急地说:“勿要,勿要”。因为在你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掩蔽着它辛苦营造的爱巢。如果不是它飞走暴露了目标,人走在脚下也难以发现。悄悄拨开枯草和今年的嫩草,露出一个垒球大小的圆窝,通常有两只蛋,很少有3只的。蛋壳很细腻,白色,有很淡的斑纹。好奇心驱使你蹲下捡起蛋来端详,可是由于你这一动,小鸟再也不回来孵蛋了,害了两个小生灵。如果你想起自己的母亲也在远方为你担忧,你装作没看见鸟窝,径直走过去,走远以后,那鸟就很快飞回巢去了。
在整个灌水期的几个月里,这种鸟经常和你在一起。你躺在长着红柳的沙土包上看蓝天,想心事,它就那么轻盈地飞,清脆地叫,“这里多好,这里多好”,你心里不由涌起对这种小鸟的疼爱和依恋。到冬灌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它大概是一种候鸟,跟大雁飞走了,我想。
后来知道了这种小鸟的名字——鹡鸰。离开青海,再没见到这种鸟。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鸟啊!不管人们曾怎样薄待过它们,它们依然友善地唱着“这里多好”,带给我们许多幻想、童话和诗篇,令人羞赧和惊喜。静夜灯下写出“鹡鸰”两个字,在心里模拟它的叫声并琢磨模拟得是否准,——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又惦着青海了。——又是初冬,鹡鸰该飞到南方去了吧?
城市最后的飞鸟
一只雏鸟飞进窗户,引起一阵惊喜忙乱,待看清是只麻雀,把它放了。其实,不可能有别的鸟。
窗外右面一个相邻的屋山墙,对面一根电杆,窗下一棵塔松。塔松外面20米有道弧,是院子的围墙,墙外有草坪,有几棵花树。这山坡原有的树木,已衍化为水泥的楼林,不可能指望有别的鸟儿。只有几只麻雀,上午安静的时候,活跃在这东向的楼角。
说起来,也怪可爱的。它们早起早眠,善解人意,不像候鸟,天冷辄飞去。人们历来唤它为“家雀”,可见它们对人的依恋之深。
通常,它们绕塔松飞飞,然后停在电线上说说话儿,梳理一下自己的衣衫。有时,它们在窗外,可以长时间地歪头视人,似欲有所交流,不一惊一乍地“作秀”。或者飞到屋山墙顶的斜坡上,唱唱歌儿。“叽,叽,叽”,在窗前办公累了,听到这歌儿,有一种亲切呼唤的感觉。这几只麻雀的活动范围也不大,只在这一带。眼下也还没有人来伤害它们,似栖于自由安宁的小乐园。时间稍长,发现常飞上山墙斜坡的主要是一只鸟,它在山墙上的时候,其它几只常在电线上,这边“叽,叽,叽”,那边就“喳,喳,喳”——不知这是否它们的一种日课。这样的应答时间不长,不久太阳升高,路上车多起来,这歌唱也就结束——在当代鸟儿们从事艺术活动的时间也不多呵。
每当这只鸟落上屋山墙顶时,我就闭上眼,想象自己是在一片树林里,树林里百鸟争鸣,祥音缭绕。睁开眼后,却只有麻雀,麻雀是百鸟留下的最后的符号。
把百灵捉进笼里,对黄莺支起密网,向布谷射出霰弹,将杜鹃制成烧烤——在人对鸟儿们做了这么多绝情绝义的事之后,只有麻雀还在这水泥树林间坚持,还不肯遗弃我们,不肯放弃对人的信任,难道它不是很好的朋友?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把麻雀当作害鸟来剿杀;初端**的猎人,也无一例外地把麻雀当作第一批靶子,可是,麻雀并没有对人记仇。
自然赐我们以五谷,来让我们与鸟兽共享,可我们人“雀口夺食”,还要斩尽杀绝,不是太自私、太违背了自然的意愿吗?
常有乐观的报告,说由于环境改善,百鸟飞回——但我们只在鸣禽馆里或鸟市上才能一睹众多鸟儿的芳容。
结满玻璃的树林不是结满果子的树林——而麻雀们依恋这方天地,大约因为我们还没有把这儿搞得太糟糕。——这是我们人改恶向善的一个机会。“连云大厦无栖处,更傍谁家门户飞?”善待自然,从善待麻雀开始,从呵护雏鸟开始。否则就连麻雀也要离我们而去了。这是城市最后的飞鸟。失去这一符号,孩子们将彻底失去关于飞翔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