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苏北的农村。
如果海岸线再往西移动三十里,我的家乡就是沧海中的一片浮萍,一叶扁舟了。这个用水做成的村庄,虽没有小桥流水的江南少女般的妩媚,但岁月年轮的迂回变迁,却把我的家乡装扮得少妇一样的庄重温柔。
就是在这样的乡村里,我一年一年的长大。
在我的家乡,流传着许多俗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句:“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
过年,成了我孩提时代最快乐和向往的事。
腊月廿四灶王爷一上天,我们这些孩子就扳着指头数呀数: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十,恨不得一眨眼就是新年。等年的心那真叫急,等年的景致也真叫好。菜花大公鸡立在高高的草垛上,对着当空的红日昂头高唱;老黄狗从矮墙边窜出来朝着路过的行人“汪汪”狂叫;父亲和母亲浑身铆足了劲,忙得花白的头发上都是汗涔涔,时不时望望村口,我知道那是等盼着在外工作的哥哥姐姐归来过年;当空的日头也似乎晓得人间要过年了,连撒下的阳光,都是那样的喜眯眯、暖洋洋,那一份“快乐”气氛怎一个“喜”字了得。
大人们都忙里忙外,扫尘、洗衣、剪窗花、糊窗棂、做豆腐,杀年猪,蒸馒头,炸肉圆。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小孩子,任我们像小鸟一样自由地飞来飞去,任我们怎么去疯。一会儿掼“宝”,一会儿跳“方”,一会儿捉迷藏,偶尔放出几个从家里偷出来的冷炮在天空炸响,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乡村的天空。
做豆腐时,父亲挑着水桶到一里以外的一个庄塘取水,那里的水特别甜美。我尾随着父亲,看到水塘边有许多人在等取水,相互间打着招呼,望着远方青黄相间有如一幅浓郁风景画的麦田,谈论着来年的收成。也有几个婶子则谈论着今年做多少豆腐,置多少年货,寒风吹起她们的头巾,她们的笑声却把寒冷驱赶得一干二尽。等得不耐烦的男人则拿起扁担,使劲的敲打着冰面,捣出一个冰窟窿,把清凉凉的水轻轻的舀进桶里,晃悠悠的挑着一担希望和快乐回家。
我们几个小男孩,认识的,不认识的则自然地组合在一起,顾不得天寒地动,抓起一块块碎冰,朝满塘的冰面上扔去,那清脆脆的响声惊飞了一群群前来觅食的麻雀。邻家的小妹妹,早早就把过年的新大红棉袄穿在身上,冲天的小辨上插着两朵丝绸扎的蝴蝶结,看着我们在冰上做各种各样滑稽的动作,笑得脸像一朵三月的桃花。
在父亲的吆喝声中,我不情愿的离开这个留下童年许多梦想的热闹水塘。。
父亲象上了发条的老钟,刚把水倒进缸里,又把浸了几天变得煞白的豆子挑到几里以外的磨房磨豆浆。
母亲则像不息的陀螺,把这里擦擦,那里扫扫,家变得温暖而舒适。
父亲在灶下烧着火,母亲在灶上守着锅。火光照着父亲饱经沧桑的古铜色脸膛,就像一幅雕刻的板画,母亲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锅里似潮水慢慢升起的豆浆,迅速地用舀子舀起来,倒在一旁早准备好的大木桶里。
新鲜的豆腐脑粉润粘稠,母亲总会把它盛一点起来,加上一点红糖,叫我和妹妹端到一边去喝。那时候,我感觉豆腐浆天下最美好的饮品。
最能吸引我们好奇的莫过于杀猪了。
杀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单是请小刀手四大爷,不花一包好烟卷,是决计轮不到的,父亲为此总要奔波几个晚上。
父母含辛茹苦整整养了一年的猪,我们兄妹一块田野一块田野找来一把把菜喂大的猪,在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声吆喊中,四脚朝天,抬上了台架子。我蒙着眼睛不敢看,妹妹则吓得躲到墙角里,急得大声的哭起来。母亲把盛了半盆水的盆放在猪头下面,也跑到墙角和妹妹抹眼泪去了。
四大爷喝一口酒,脸涨得通红,他对着自己的手心吐了两口吐沫,对准猪的喉咙,猛地一刀插下去,猪在一声惨叫声中,“咕噜咕噜”淌下许多血,在慢慢的喘息中不再挣扎了。
四大爷很能干,从猪脚地方割了一个小口子,对着小口子吹着气,不一会,猪像一个打了气的皮球鼓起来了。
我最想要的是猪尿泡。眼睁睁的看着四大爷熟练地把猪开膛剖肚,把花花红红的弄出一盆又一盆,直到四大爷把猪尿泡取出来,用脚在地上使劲的踩了踩递给了我。我像得到了一个宝贝,用一根芦苇管子把它吹起来,扎上一根红头绳,就跑到外面疯去了。
玩够了猪尿泡,就盼望着大年初一快来到。
当新年的第一声鞭炮响起,像谁预先布置好了一样,整个村庄全部兴奋起来,那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连成一片,把天都映红了。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鞭炮又成了我的新宠。喝完了母亲的新年早茶,在父亲的喝喊中,偷偷地带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小布口袋,在黑墟墟的晨曦里就到放过鞭炮人家门前寻找我的最爱。不然,同村的二蛋,进财肯定比我先到。遇着好人家,看到我们小男孩早早到他们家门前,我们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接下来,拜年,吃大糕,看跳财神,玩龙船,扭大秧歌。快乐吉祥的新年气氛无一天不让我有新奇的感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现在我的家乡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也住进了县城,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我还是怀念在乡下过年,那情真纯,那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