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农家进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被摆在首位。村里人也说:天下准备天晴的鞋,天晴准备天下的柴。足以说明柴禾在农家生活中的重要位置。总之一句话,就是啥也不缺,总得煮熟了吃吧。
小时候,只有县城里通电,也是当地小水电站发出的电,电量不足,灯泡就像燃起的火柴头,弥洒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家中除了手电筒,就谈不上别的家用电器了。乡村家家都照煤油灯。城里农村全靠柴禾做饭取暖,柴是唯一的能源物质。取柴也很方便,只要上山,随处都可砍伐。在西部大部分乡村,虽然经过几十年的改变,但靠柴生活的习惯和观念在短期内很难彻底转变,所以这样的现实一直延续至今。
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小山村。八十年代,人口增长快,耕地不足,村民不得不毁林开荒以养家糊口,大片离村子较近的山林都变成了口粮地,背柴就得倒高山上去。那个时候看到谁家门前有一大堆柴禾,经过的女人们都要啧啧称赞一番,因为一日三餐,全是女人来操持,天天与柴火交手,只有她们知道没柴烧的难处,也只有她们能体会到男人们在高山上背柴时的辛苦,所以女人们烧柴很是节俭精细,就像花钱一样。
从春末一直到仲秋这段日子里,村里人极少上高山背柴。那时间都忙于农事,男人们只是在耕作歇气的间隙,在自家地边灌木丛搜刮一捆晒干了的枝枝蔓蔓,或者仰头看看那棵树上有干枯的树枝,然后爬上树砍下来,积少成多,一会就一大捆。勤快的男人会起早贪黑到地边的灌木丛一次砍倒一大片,待差不多干了,干完地里的活,晚归时捎一捆对付几天。要是下雨天,家里没柴禾,女人们就犯难了,总会嘟囔男人没备些柴,男人就房前屋后地搜寻起来,只要是用不上的木头,就扛出来破开烧。最难的是夏季漏伏天,连绵阴雨一下就是十多天,没备柴禾的人家,连干麦草也派上了用场。记得那时候母亲就常常这样。
到了深秋,该收的都收了,该种的都已种上,收得最迟的也就是树上通红的柿子,除此之外,农家人就只忙于打碾黄豆。女人们早已浆洗完并缝制好了家人过冬的棉衣棉裤。打碾完黄豆,收回来的柿子都是在晚上削皮,再用拐好的细麻绳串起来挂在廊檐底下或者悬挂于房前屋后的树枝上等待霜冻风干。之后,男人们会休整几天,然后开始准备背柴的家当,斧头,背夹子,披甲子(用旧衣物缝制的背东西时衬肩背的衣物,类似于马甲),平拐(背东西路上歇息用的“T”字形拐杖),还有绳子,都要一一看过,松动的加固,断了的短了的弥补,刀刃不利索的要好好磨……
小时候,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大多都是跟大人上山去拾些小柴,用背篼背回来。但背篼装得太少,而且不太像样。总觉得从高山上背一背柴回来很有成就感,至少为家里做了点贡献,功臣似的被别人夸奖是很神气的事情。于是,一直央求父亲给自己做一副小背夹子。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做了副家当,我背上还挺合适,就是没有披甲子,心想也没事,有毛衣衬着,垫不着骨头。
深秋的一个星期天,我第一次跟着同伴们上高山去背柴。一开始,母亲担心我年龄小,过早背重东西怕影响长个。可我执意要去,说少背点就是了,常锻炼才肯长哩。母亲还是不放心,所以大多时候我是跟了父亲或者叔父们上山砍柴,为的是有个照应。后来,我就渐渐脱离父辈的呵护,更喜欢和伙伴们一起上山背柴,因为和伙伴们一起自由,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无拘无束,轻松快活。
一切准备停当,一大早,喝完罐罐面茶,母亲特意嘱咐我带足干粮,我们就踏上山路,向那看起来高如云天的山上行进。蜿蜒的山道上,前面后面都是背柴的人,三五成群,一线线,都用平拐反挑着背夹子,摇摇摆摆往上走。路边的草叶已枯,歪歪斜斜地向路两边躺倒,像懒人的头发,覆着一层白霜。早播的冬小麦已破土而出,顶着霜露,在阳光下腾起一层薄雾。空闲着的地里光秃秃的,寒风吹过,一团团枯枝败叶被卷起,又撒向山野。玉米枯叶被吹上高空,如一枚枚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荡。一株株核桃树孤零零的站在地坎上,瑟缩着形销骨立的枝干,任阵阵寒风肆虐。只有几棵柿子树尖上还挑着几枚柿子,星星点灯般引诱着肥硕的围子(学名果子狸)。一垛垛玉米秸围在树干上,像给树穿上了一层棉衣。那也是耕牛冬季的草料。冬天的朝阳,红彤彤的,却总是躲在云层里不肯露面。仰望眼前的高山,山顶被云雾笼罩着,像冬天里带“火车头”棉帽的老人。我伸开双臂对着高山感叹:噫唏乎,巍乎高高哉!同伴们很吃惊的样子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我读过的一篇古文里的一句,意思就是:啊呀呀,这么高的山!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意思,反正就是说山很高,于是就用方言给他们解释了。不料还真引来羡慕的目光和一阵朗笑。回望天际,满山红叶点亮的秋色,灿若云霞。我又一次吟诵起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长沙》里的两句:“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又一次博得同伴们的喝彩。
上了高山,我们都已大汗淋漓,好在这里还有一户人家,主人不在,只有一眼盲的老太婆蹲在火炉边。老人虽眼盲却很热情,让我们自己添些柴烤火,出了大汗遇上冷风会感冒的。等我们烤干了身上的汗出来,太阳又升高了些,后面的大人们也赶上来,我们又出发了。剩下的路就稍微平坦了些,也不远,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别看这么高的山,这么远的山林,都承包到户,家家都有,平时各管各的各砍各的。当然还有队里的集体林地,谁都可以砍柴。大人们背柴通常都到各自的林地,但我们从不管谁家的,哪里近便就在哪里砍,也无人过问,孩子家能砍多少。有时候经常听大人们在路上议论因为偷砍邻村人树木时被逮住的事,滑稽又可气,其实都是亲戚,怪不好意思的。
进入山林,密集的树木光着枝丫,如刀戟林立,高者参天,低者扶摇直上,苍苍莽莽,绵延百里。第一回砍柴比较费时,林中根本没有路,全靠自己披荆斩棘砍出一条小道,仅能容一个人通过。极少有人去的山林里柴很多,随随便便就捡一大堆,也不用砍树,光是林中干枯的树枝也多得背不完。进入林中心里想着,要是在春天,一定能看到满山林的山桃花、野李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点缀其间,春意盎然,多美!夏天,万木葱茏,百鸟齐鸣,高山流水,仿佛置身于古人笔下的画卷!隆冬季节,这里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吧,山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站在高山之巅望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银装素裹,莽莽苍苍绵延不断的群山雪原在阳光下分外妖娆。这样想着,一转眼,就发现几树黄橙橙的山梨、裂开刺壳的板栗,藤蔓上垂下一串串紫黑的山瓜、紫红的五味子、毛茸茸的大猕猴桃,同伴们早已先下手了,正享受着美味呢。盖着厚厚一层枯叶的腐殖土里,生长着野生天麻、山药,各种菌类……苔痕幽幽,湿漉漉的阴森。没走几步,迎面刺架上扑棱棱飞过一只红腹锦鸡,不紧不慢跳跃着远去。抬头望去,来时的山路上正跑着一群青鹿,对面林间的空地里,一群野猪正拱地找草根吃,一听到林中人说话和砍柴的声音,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山林,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竟忘记了砍柴,还是在同伴们的催促和帮助下,我一口气拣够一堆干柴。背着柴走在林中的小道上,就像进入一张网里,这边扯着,那边也拉着,有时候真让人无所适从,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出了林子,上了常有人走的山道。这时候才觉得腹中有点空,该吃干粮的时候了。我们放下背夹子准备好好歇一会,顺便坐在山谷溪流边的大石头上,饮山泉,吃馍馍。尽管是寒冬天气,可我们头上浑身都冒着汗,喝着凉水并不觉得冰,反而清爽了许多。一气工夫一个大馍馍就下肚了。
返回到那户人家,太阳已经偏西。冬天的太阳就擦着南山向西转,所以天气总是很短。站在高山上看迟早,太阳看似还有很高,实际上要不了多久就落了,所以大人们常嘱咐我们,得趁太阳还高就要往回走,不然会摸黑路。可我们哪里管这些,在场上的荞草垛上折腾够了才又上路。一路上你追我赶,大人们见我们来了都歇在一边:这帮娃腿脚就是麻利,像麻雀一样,一阵风就来了。我们很快就赶在大人们前面。
夕阳下山时分,我们终于赶回家里。放下背夹子,背上的汗浸透了毛衣和外套,也顾不了这些,赶紧灌下一碗母亲已凉好的温开水。这时候父亲也回来了。来去近乎二十多里地,一天一个来回。所以家乡有句戏言:一天一背柴,只要人回来。
过了霜降,进入漫长的冬天,总算到了农闲时间。但是冬日里天气最短,一晃就到了隆冬时节,到了年关。那时候寒假也如期而至。那时候没有什么假期作业,四十天假期全由自己支配。除了下雪天或者实在累了想休息几天而外,就和同伴们上山背柴,早出晚归,一天一回。
最艰难的要数雪天。往往是早上天气好好的,一到山上却风云突变,天空飘起雪花。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下,我们并不在意,等进了山林,雪渐渐大起来,纷纷扬扬,等我们背出山林,林里、地上全白了。我们不敢怠慢,一口气赶到半山腰雪线以下的地方,才舒口气放下背夹子吃干粮。每逢这样的天气,母亲总是接我们到半路,可我们都不愿让母亲分担,母亲只好空着背篼跟在我们身后一起回家。
雪后初晴,只要路上积雪消融,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又上山了。其实这时候山上向阳的地方积雪大部分已消融,见不到阳光的背阴处依然是厚厚的积雪,而且在寒风里冻得坚硬如冰。如果向阳的林里柴源不足,但人又多,我们就会分作几路分散开,有的就不得不到积雪未化的林子里去砍。在雨雪里摸爬滚打惯了,再厚的雪我们都不怕。一阵哐啷哐啷的砍斫和悉悉索索的拉扯,一背柴就足够了。从雪地里出来,浑身冒着热气,一双新的老解放球鞋已经湿透,面目全非。不过不要紧,下山之前就干了。
年前的多半月下来,房檐下总会摞起厚厚一层柴禾,这就是我二十多天的成就。这些柴平时不烧,是准备过年烧的。等到年过完的时候,那一堆柴也就所剩无几。春播往山上背粪肥返回的时候,我们又和大人们一起把地头的干灌木柴禾一点一点捎回来。
年复一年,每年假期都上山背柴,整整持续了十多年,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彻底告别了这样的艰苦劳动。
后来,村里通了电,家家有了电器,可村民还是收入低,电费高,他们依然过着烟熏火燎的生活。
二十年过去,山林中狼烟迭起,随处都能听见伐木声,参天古木被砍,山体日渐裸露,林地急剧缩减,珍稀动物被迫迁徙,濒临绝境。青山易容,绿水断流,秀美山川被毁于一旦!这无异于一场浩劫。山无言,水亦无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山动容,水震怒!山体滑坡,塌方,泥石流,河水干涸……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和生态危机正在向人们步步紧逼。血淋淋的教训向人们敲响了警钟。人们如梦方醒,终于踏上了植树造林的漫漫长途,想再造一个秀美山川!殊不知毁林容易造林难,“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条路上,我们任重而道远。
直到十年前,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吹遍了西部大地,退耕还林、农网改造等惠民政策的落实,三年灾后重建,山居人家下山入川,村村户户面貌焕然一新,居住环境大为改观,户户安装太阳灶,建沼气池,用上了清洁能源。处处白墙青瓦,油路洋楼,绿树掩映,环境清洁,一个崭新的生态文明新村正在崛起!
如今,满山满洼的林木又繁盛起来。想必那一片绵延百里行将支离破碎的山林,定又复原它葳蕤的姿态。我仿佛听见树林深处透出的鸟声,此起彼伏,扩散到新的春天边缘。
万太军,男,汉族,网名随心所语,1972年11月出生,康县人,现供职于康县农牧局,任康县农民负担监督管理办公室副主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2003年开始文学写作,工作之余创作散文、散文诗和诗词200余篇(首), 2007年春触网写作,在《散文诗》《中国散文家》、《散文诗世界》、中国散文诗博客、中华网络文学院、《陇南文学》、《陇南日报》、《山溪》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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