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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个下午,才想起:“清朝的时候,我家就住在这里,祖辈都是船工,红军来时,我们这里住有三家人,住贵州的那家姓张,是汉族,名字记不得了,贵州的厘金卡就设在他家,现在搬到云南玻璃坳去了。住云南的一家叫罗文光,已搬到德胜公社去了,现在汪滩落龙关划船。住四川的就是我家。虽然我们三家各在一个省的地内,但鸡叫互相都听得见,故叫‘鸡鸣三省’。
红军到这里是从四川来的,我当时年纪小,上山放羊去了,听我父亲说:红军从水潦过来,这里是大白香林,白鹤洞家(陇府成)、刘伯洲家(剿匪大队长)、陇炳南家(陇四营长)派人在这里堵卡,红军就没有过三岔河,而转到水田去了。”
这段话并非我亲耳听见,来自于一本叫《红军长征过昭通》的书。采访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地点在三岔河河滩上赵再恒家门口。面对三岔河,不知道几个采访者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是为了完成一次采访吗,为了完成一本书的写作吗,还是一次内心的体验?六十六岁的赵再恒老人那时或许神态自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赤水河向东流去。那个下午,站在贵州,对着云南与四川,我努力寻找老者居住的痕迹。那里仅几堵墙而已,同去的刘虎林君说,那应该就是以前人居住过的痕迹,大块大块的石头砌成的墙子在林子中略显灰白色,石块之间勾勒的石灰清晰可见。乡政府的领导介绍说,几年前,四川的那几户人家已经迁走。相对平缓的山坡上不知名的树木展现着它干净的叶子,掩盖着老老实实的岩石,山脚是被河水冲高的河滩,偶尔是我们认不得名字的小灌木散落在乱石之间。隔着河水,杂乱的石块在河床上堆积。近乎发着白光的石块在无序中仿佛无止境的堆积在四川的河床上,其中的有序性又在不言自明之中,似乎在静止中显示躁动。不知道那些石块来自何处,何时在此堆积。河中心,河水陡然下降,一个劲地冲向贵州。在贵州陡峭的悬崖上,好长一个地段,全是裸露的岩石。现在是初夏,没有涨水,河水在脚下一两丈的地方冲击着岩石。我赤脚走在光滑的岩石上。有时,石板上有旋涡状的窝,那是多少次大水流淌的结果。或许伴随石板深沉的厚重感,这些水仿佛想把这些石板从中旋穿。阳光晒过的石板还保持着多少年来的冰凉,似乎在找寻低处一两丈深的水的冰凉。有些岩石陡然伸出,悬空生长在离河水一两丈的河面上,而河水还是不慌不忙的在下面自由的流淌。透过河水散落在岩石上的痕迹,那当是河水在河谷上的记忆,想象河水陡增的时间里,咆哮的河水在岩石上涂抹,腐蚀,还有它依依不舍的心情。
眼前的这条河流,就是有名的赤水河。我站立的地方,就是鸡鸣三省三岔河贵州方向河谷腾空伸出的岩石。岩石正对着云南与四川交接赤水河的峡谷,岩石就悬在一两丈的河水上方。赤水河与渭河交汇之后,顺流东去。站在光滑的岩石上,看着四川与贵州分界线的河流,先是湍急,后越来越平缓,在蓝色中倒影四川与云南的山,清晰、美丽,将夕阳涂抹在山峰上沉静到水底。就这样,大河无止境的东流去,唯有那些湍急的浪花在我的内心沉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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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后来才想起,我见过的有关鸡鸣三省的照片大多是摄影者在贵州土地上拍摄的。也许,站在贵州的位置上才看的出三岔河的气势。
曾有毕节摄影家郑亮,将四川大面积的土地放在照片正中。上方的天空闪现过朵朵白云,阳光清晰照耀。土地层次分明,树林密布。所有的村庄就神秘地隐藏在大地内部,让人感觉到大地深沉。而峡谷依然可见,白色的岩石仿佛沉落下来、厚重、苍老的孤傲。赤水河仿佛一个次要的载体,值得庆幸的是河水比蓝天还蓝,流淌之中的浪花也被摄影者收在其中,连绵的群山之下,一条河流就这样被演练成一条镶嵌过珍珠的蓝色带子。照片中,渭河仅有几秒钟的功夫存在。我想,即使再伟大的摄影作品,也无法写尽世间的山水,它只是一个作者内心的细节偶现。照片大概是一个晴朗的夏天,它带给人的记忆是那样明亮,而云南的山仅是一个陪衬而已,山的气质依然可见。尹马兄说,郑亮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事实上,我更喜欢镇雄人关于三岔河的摄影,他们更一般将镇雄方面的地域放在照片正中,让贵州与四川作为陪衬。这不是摄影意义上的艺术,是一个作者地域的指向。有可能,这样的摄影更让我看清一条河流的真正面目。尤其是涨水季节,来自云贵交界的渭河清澈地被来自云南和四川交界的赤水河夏天那种浑浊的水在三岔河洗涮掉本色。那种壮观场面,让人想起万河归宗,似乎所有的河流真正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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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凝视那些照片,我都被那些闪亮的石头震撼。它们仿佛为自己发出的光而活着。闪亮其实是通过光线在纸张上闪现出来的,而现实的印象与艺术有很大的区别,在三岔河阳光普照的河谷,这些石头其实是灰暗的,多少年来都这样,也许有河流以来一直这样。以前的时光或许更像一条河流被抛弃给世人的印象,包含那个叫赵再恒的老人,包含在山上放牧的羊群,或者老者讲述的罗文光,还有贵州姓张的人家。那时的时光或许更像时光,河水有可能更像河水。或许,红军所面对的时光也是一样,那时,崇山峻岭之中的树林一定比现在好,一条河流流落在一片树林之中,什么也不是,转战途中的红军无需看见这些石块,红军在这繁忙地生长的树林中自由地奔跑和休息,他们想渡即渡,任何河流都拦不住他们。河流在淹没之中,那些石头的闪亮性无法显示不出来。
一个哲人说,环境和机会的结果就是命运。这些石块到这里来,这里是有名的鸡鸣三省三岔河,是西南的中心地带,它们能在这里相会也同样意味着一种命运。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石块聚到了一起。可以想象,到达的那一秒,有的可能心灰意冷,有的一定倍受鼓舞。有的沉落下来之后是不是很快的被另外一场赶来的大水冲走。有的沉落下来之后,是否已被洗刷成一粒沙子,像模像样地干涸掉的沙子,它们的内心是否为这些情绪高昂或者内心悲凉。而现在,一切都处在干涸时期,在灰暗之中,或者在一些照片中发出耀眼的白光以反衬那些阳光灿烂的山脉或者密集的树林。但在被大水冲走之前,它们始终只能在四川的河滩上陈列。
每次看到照片中那些石块,都为它们那些闪现着白光的躯体所震撼,群山之下,用它们闪现的白光反衬那东去的大河。我不敢妄加揣测,那些白色的石块可能一辈子沉落在这里,因为河流才有决定这些石块的命运的资格。河流可以让石块流走,让石块在水中拥抱、撞击或者远走他乡,或者变成一些在河水之中与河水融为一体的浑浊。或许这些石块等待有朝一日,水漫金山。它们中的一些一定会为另一些被冲走的欢呼雀跃,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那就是命运,所谓大河东去,效法自然,石头的命运大概也就如此。而我仅仅隔着这无声的河流凝视那些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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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我是从云南淌水走过渭河到贵州去的,先过去的是好摄影的王胤。这个接近专业的摄影者,我与他是第一次接触。他是母享中学的一个教员,业余以摄影为生。望着他黝黑的脸,我想起这日常的户外活动者,日光在他的脸上抹上的光阴。他是不是会一辈子沉于如此的爱好,在我们这种大部分人沉静于功利生活的地方,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三岔河,最好的角度似乎就是站在贵州拍摄云南与四川一边。或许,在云南和四川看贵州,始终对着的就是一面岩石而已,我想,即使再有经验的摄影者,也不愿意用相机去拍摄一堵墙一样的一面岩石。
我们是淌着渭河过到贵州地界去的,渭河河水比赤水河平缓得多,我们一起来三岔河的是十几号人,除了坡头乡政府的几个领导外,全是些所谓的文化人。虽然是四月,大家都觉得很热,有好几个已在渭河水里洗澡了,还有一两个也在赤水河里游泳。渭河水也就淹到小脚肚,但河水够凉,同去的刘虎林君说,这是水质好的表现,不知道他这个理论来自于何处。站在渭河中间往上游的河谷看,远处非常的幽深,河流仿佛从绝壁底下冒出,或许,源头就隐含在群山之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等到走到贵州的地界上,背靠绝壁仰头被遮盖住的天空让人觉出大地的厚重。那个下午,我们过渭河去的就四个人,除了王胤、虎林兄还有诗人尹马。大家不停的拍摄。尹马兄是著名作家,生活经历丰富,爱好广泛。他说,这恐怕是所有拍摄鸡鸣三省的最好的照片。摄影仅只是时间性对空间性的一种肢解,我们只需破解一个空间某一秒的密码就足够了,对我来讲,来自鸡鸣三省的记忆应当属于内心的。尹马兄告诫我说,回去之后,好好写一下赤水河,其实,一条绵延的河流,我理解的太少,她的历史,我研究的太少,当然,这或许是自我言说。说不清有很多的人正将这条河流一点一滴在内心做深刻的记忆,只是没有说出,或者在等待时机将其说出。那些说出的,恐怕是零星的或者简陋的东西,更有力的言说者当属生于斯、长于斯的赤水河边生生不息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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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我还生活在雨河的时候,朋友谭开科说,雨撒河才是赤水河真正的源头,仅只是没有人去考察罢了。有一年端午,我陪雨河中学的十几个青年教师到三等坡去。我们顺着雨撒河往上走,河水越来越小,直到没有水,我们也就真正开始爬三等坡,雨撒河的踪迹就隐含在三等坡东麓的一个乱沙堆石当中,河流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说消失就消失,它们喜欢在源头的内部暗无天日。三等坡是雨河与芒部的分野,芒部是古芒部的故地。站在坡顶,芒部方向一望无际,像绵羊一样的无数山头在奔跑,它让我感受到什么是高原,赤水河其实就隐含那茫茫群山之中。1986年,几位贵州学者溯赤水河上游考察,场坝的罗汉林山箐被发现为赤水河的真正源头,我不敢相信这几位学者走遍了赤水河大小源头。我曾坐车从场坝到安家坝,途径罗汉林山腰的公路,公路背靠的大山高大雄伟让人有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我也到过与罗汉林相依的原始森林,那里还存活着数不尽的珍稀植物,森林中沉积的无数水分,我知道它们不一定都流往赤水河,广阔的原始森林内部,有无数分野,最后这些水各奔东西。这让我想起,任何伟大的河流,她都有一座伟大的山脉作为背景。
今天,在赤水河的发源地,还可以看见清澈的水滑过赤褐色的山岩,这已经形成的流水,近乎直立的流淌,成了活着的河流。而那些在聚集之中的水滴正是从深沉的罗汉林内部起源,它们在冥冥之中,心向远方。即使那些偶然的暗流地带,它们的内心也是明亮的。就像多年前的红军一样,无论向西撤退的道路有多艰难,它们内心也是明亮的。那位视长征为播种机的领袖,在他精读的史书中,一定读到过那位叫杨慎的明朝人,一定知道杨慎说的“君不见,赤虺河源出芒部,虎豹之林猿猱路。”,杨慎未必到过鸡鸣三省。唯有博学的毛泽东才深知自己抵达的高度,站在鸡鸣三省的崇山峻岭之中,他应该听到赤水河彻夜不息的流水声,一定在这婉转的声音中感悟到迂回曲折的精髓,而我等凡夫俗子无法悟到。
那个下午,我听到的赤水河的确是无声的,无论是来自渭河的平静流水声,还是从镇雄来的赤水河突然冲向贵州的水,即使在接近贵州的河面上陡然下降的两条交汇的河水涌起浪花,但我还是听不到它的声音。站在贵州的河床上,我只能感受到那一秒十分清彻的河流,以及混合四川与贵州高山的倒影无声的向东走掉的赤水河。后来,陪伴我们的是又顺着贵州绝壁上蜿蜒下来的梯子以及红色的铁栏杆和往上爬了一小段路,栏杆上鲜红欲滴的红油漆和夕阳闪现在色彩上的光芒、还有高耸在我们头顶的绝壁和天空、河对面似乎遥不可及其实只隔着一条河的云南和四川。
要回去的时候,远远的能看见提着鸟笼的中年男子从河边陡岩上梯子般天然的道路过来,干掉的泥巴印痕很醒目的印在突出的石头上,可以想象那是雨天的痕迹,虎林兄说,那才是原生态的道路。走近了,我们想和中年人谈谈,但中年人只顾在树林的栏杆边吸他的旱烟。不知道,远去的下游是否只希望自己悠然于群山之中,还有没鸣叫的画眉,是否正将我们拒绝于这条向东去的大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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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去的时候,诗人王丹丹指着河对面的那些漫长岩石问车上的人叫什么,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长长岩石被当地人称为老鹰岩,岩石在绵延的裸露中一直将自己贴在渭河边上,高悬在上方堵住来自贵州厚重的土地。站在云南的土地上,对着老鹰岩无限的漫长和渭河峡谷的遥遥无期,我感到自己无限的渺小。回去的路是一步一步升高的,盘山公路顺着云南平缓抬升的山坡往上爬。先前很明显的陡峭的老鹰岩慢慢的变低、变小,直到在我们脚下没有气势,后来变成一条大沟的边沿印痕,我知道那是渭河最后的影像,这时也就寻不着三岔河的具体痕迹。随着地势的升高,贵州方面仿佛一卷展开的画面被一点点被展开。山地夹杂着皱纹般的沟壑,黄昏的暮霭闪亮,仿佛大地刚刚醒来。没有风,无法听到风声,仿佛在这静止中蕴含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贵州的大地越来越广大,无限的延伸,直到模模糊糊的地平线,越来越宽广,最后无法扩展。夕阳西下,四月的寒气开始上来,透过车窗,低处那些裸露的岩石很淡很淡。
车继续往上爬,静静地,唯有低处的河流继续在内心流淌。
2012.7.9——14
姓名: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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